毁灭性的能量狂潮终于平息。
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宁静。原本咆哮翻滚的岩浆河偃旗息鼓,只余下暗红色的、缓慢蠕动的粘稠流体,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伤疤。冲天而起的火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焦黑岩缝中袅袅升起的、带着硫磺气息的苍白热汽。天空那永恒不散的火烧云淡去了许多,露出其后被熏成暗青色的天穹,甚至有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天光,顽强地穿透下来,照亮了下方面目全非的焦土。
八百里火焰山,依旧灼热,但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焚尽灵魂的狂暴魔意,已然消散。空气中残留的,是纯粹的高温,以及一种……万物被摧残到极致后,隐隐透露出的、微弱却坚韧的生机。
孙悟空拄着金箍棒,站在一片刚刚冷却凝固、布满龟裂的黑色熔岩平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周身那新生的混沌光华已然内敛,但体表依旧有细小的暗金电弧不时窜动,那是力量过度催谷后尚未完全平复的迹象。硬抗魔念洪流的反噬与最后那惊天动地的能量冲击,即便以他涅盘后的强悍体魄,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经脉隐隐作痛。
他火眼金睛扫视着这片疮痍大地,目光最终落在那原本漆黑漩涡所在的核心区域。那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坑洞,坑壁光滑如镜,呈现出被极致高温熔炼后的琉璃质感。坑底深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光芒脉动,那是地脉火灵正在缓慢回归其原本的、相对温和的形态,但过程显然极其缓慢,且充满了不稳定的因素。
“他娘的……总算消停了。”孙悟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沙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枚混沌龙鳞光泽略显黯淡,但内里那混沌星璇的旋转却似乎更加玄奥深邃了几分,仿佛经过这场生死磨砺,与他的融合更为紧密。眉心那鹏魔印记也安静下来,只是偶尔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银芒。
玄奘法师手持九环锡杖,静立于不远处。他周身佛光圆融,虽面色略显苍白,气息却依旧平稳浩大。方才那定鼎乾坤的一记禅音,耗费了他不少本源佛力,但他眼神中的智慧之光却愈发清澈深邃。他望着那巨大的坑洞,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已然失去灵光、如同普通翡翠叶片的芭蕉扇,低眉垂目,诵念了一声悠长的佛号:
“阿弥陀佛。舍身饲魔,一念回头,彼岸花开。铁扇施主,终得解脱。”
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抚慰天地、安魂定魄的力量,悄然荡漾开来,让这片焦灼死寂的土地,仿佛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宁静。
陈默盘膝坐在稍远一些的相对完好的焦岩上,双目微阖,正在全力调息。他脸色苍白如纸,眉心那暗金琉璃印记光芒微弱,识海之中更是波澜起伏。强行引导魔念入体解析,又以全部心神催动“空性寂灭之剑”斩破黑暗佛印,这对他的神魂损耗极大。若非玄奘最后那声禅音及时护持,以及琉璃心灯与溟泉珠本源稳固,他恐怕早已心神受创,境界跌落。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残存的佛元,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黯淡的识海。琉璃心灯的焰苗微弱却坚定,在寂灭道韵的映照下,缓慢恢复着光泽。那枚溟泉珠则静静悬浮在识海中央,灰蒙蒙的光华流转,不断散发出清凉纯净的意蕴,抚平着他神魂因过度消耗而产生的阵阵刺痛与虚浮感。
他能感觉到,经过此番凶险至极的意念交锋,自身对“寂灭”与“生机”的理解,对佛魔之辩的认知,都有了质的飞跃。那“空性寂灭之剑”并非杀伐之术,而是一种直指本源、斩断枷锁的智慧之剑,对其运用还十分粗浅,但无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师徒三人皆在默默恢复,消化着此番激战的收获与教训。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孙悟空率先调息完毕,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体内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爆鸣,伤势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力量尚未完全回盈。他走到那巨大坑洞边缘,探头向下望去,眉头渐渐皱起。
“师父,这底下……好像还不算完啊。”他抓了抓脸颊,语气带着一丝凝重,“那婆娘最后一下,虽然把最凶的魔头搞掉了,但这地脉被折腾了五百年,就跟人得了重病刚退烧一样,虚得很,里面乱糟糟的,火灵气到处乱窜,堵着不少地方。俺老孙感觉,要是不管,早晚还得出幺蛾子。”
玄奘闻言,走到坑边,深邃的目光投向那暗红脉动的深处,沉吟片刻,颔首道:“悟空所言不差。地脉受损过剧,魔念虽除,淤塞混乱犹存。火灵之力若不得疏导,轻则此地永成不毛,重则……数百年后,恐再生戾气,聚而成患。”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那枚芭蕉叶,“铁扇施主以芭蕉扇本源之力强行梳理,虽暂缓其爆,却如扬汤止沸,未能根除。此扇乃先天灵根所化,有定鼎地水火风之能,或许……契机仍在其中。”
这时,陈默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他站起身,走到玄奘身旁,感受着那坑洞中传来的、虽然温和却依旧磅礴混乱的地脉气息,若有所思。
“师父,师兄。我以溟泉珠感应,此地火灵虽褪去魔性,但其‘归流’之途确实淤塞严重,无数细微的节点断裂、纠缠,如同乱麻。芭蕉扇之力或可宏观梳理,但对此等微观层面的‘病灶’,恐难细致入微。”陈默缓缓说道,他抬起手,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灰色寂灭道韵浮现,轻轻点向坑洞边缘一块尚有余温的岩石。
那岩石内部一丝原本躁动不稳的火灵细流,在被寂灭道韵触及后,并未被湮灭,而是如同被引导般,缓缓平复下来,循着某种更自然的轨迹,渗入大地。
“寂灭道韵,或许可用于此。”陈默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非为毁灭,而是引导这些‘异常活跃’、‘迷失方向’的火灵细流,归于其本该流淌的‘平静’河道。只是……此法耗时极久,且需对地脉结构有极精微的把握。”
孙悟空听得眼睛一亮:“嘿!这个法子好!慢是慢点,但能治本!总比留个烂摊子强!俺老孙这混沌之力,蛮干还行,这种精细活可玩不来。”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师弟,这事儿看来得你多费心了!”
玄奘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默儿此法,暗合‘因地制宜,顺势而为’之道。以寂灭导归流,以平静化躁戾,大善。不过,确如你所言,此事非一日之功,需从长计议。”
他再次看向手中的芭蕉扇,目光微动:“此扇灵光已失,但其本体乃先天芭蕉灵叶,本质犹存。或许……可借其形,承其意,作为疏导地脉、定住此方气运的一个‘阵眼’?”
这个提议让孙悟空和陈默都陷入了思索。以失去灵性的芭蕉扇为基,布设大阵,稳固地脉,这无疑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构想。
就在师徒三人于这灾后废墟之上,探讨着如何善后与根治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西牛贺洲另一处灵气充沛、妖氛笼罩的险恶之地——积雷山,摩云洞深处。
一个身材魁梧如山,虬髯如戟,头生一对弯曲牛角的巨汉,正端坐在一张铺着不知名兽皮的巨大石椅上,手持一坛烈酒,仰头痛饮。他周身妖气磅礴,如同实质的浓云翻滚,正是昔日的平天大圣,牛魔王!
突然,他饮酒的动作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那双铜铃般巨大的牛眼之中,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深彻骨髓的悸动与……茫然?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冥冥中……断裂了,消散了。
他放下酒坛,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传来一阵空落落的、五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刺痛?
“嗯?”他浓眉紧锁,发出了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哼。这股莫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便被更深的冷漠与暴戾所取代。他甩了甩头,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试图驱散那瞬间的不适。
“小的们!酒呢?再给本王抬十坛上来!”他声若洪钟,震得整个洞府嗡嗡作响,试图用喧嚣与酒精,掩盖那心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火焰山畔,师徒三人自然不知晓千里之外牛魔王的微妙感应。
他们的注意力,被前方焦土上的一点微弱变化所吸引。
那是一株嫩绿的、仿佛翡翠雕琢而成的小草,仅有寸许高,却顽强地从一片尚有余温的灰烬中钻了出来,叶片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那是地脉水汽与残留火灵交融,在特定条件下凝结出的奇异甘露。
在这片被烈焰焚烧了五百年的死寂之地,这株小草的出现,象征着一种超越毁灭的、磅礴而坚韧的生机,正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下,悄然萌发。
孙悟空蹲下身,好奇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稚嫩的叶片,咂咂嘴:“这玩意儿,倒是命硬。”
玄奘注视着那株小草,脸上露出了踏入火焰山以来,最为祥和欣慰的笑容,轻声道:“一枯一荣,自有定时。劫火过后,顽草新生。此乃天地造化之玄妙,亦是我佛慈悲,予众生一线生机之显现。”
陈默也感受着那株小草中蕴含的微弱却纯净的生命气息,与他识海中琉璃心灯的生机之意隐隐共鸣。他心中若有所悟,寂灭并非终点,死寂之中亦藏新生。守护这份新生,或许正是“寂灭”道韵另一种形式的体现。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挣脱了火云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片刚刚经历涅盘的土地。焦黑的岩石、暗红的熔岩、甚至那株嫩绿的小草,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狂风止歇,热浪稍退,唯有大地深处,那受损的地脉仍在缓慢地、艰难地自我修复,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
师徒三人立于这片余烬与新生的边界,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
前路依旧漫漫,魔劫的阴影并未远遁,但此刻,这一份短暂的宁静与这株破土而出的新绿,却仿佛给予了他们继续前行,面对未来一切风雨的、无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