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顾宴修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桌子。
那里原本应该放着昨晚剩下的半只烧鸡和一只大鸡腿。
此刻,盘子里只剩几根光溜溜的骨头和一点凝固的油渍。
顾宴修嘴角上扬,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刻意的惊讶:“咦?”
他慢悠悠地走到桌边,手指点了点那空了大半的盘子,侧头看向蜷在角落椅子上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时言。
“奇怪了,”顾宴修拖长了调子,眼神里满是促狭,“昨晚明明还剩半只鸡呢?那只油汪汪的大鸡腿也不翼而飞了?啧啧……”
他摸着下巴,作势环顾四周,“莫不是这客栈里有耗子?可这耗子胃口也忒大了点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继续道:“还是说……有什么馋嘴的小猫,半夜不睡觉,偷溜出来加餐了?”
时言的耳朵尖在银发下瞬间变得通红。他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宽大的衣领里,只留下一小撮不安分的银白发丝在外面。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仿佛那双手上突然开出了什么奇花异草,看得无比专注,就是不肯抬头看顾宴修一眼,更不敢与那戏谑的目光对上。
顾宴修看着他这副鸵鸟样,差点没绷住笑出声。那强装镇定却连耳根子都红透的模样,比昨晚偷吃时还要有趣。
“嗯?怎么不说话?”
顾宴修故意凑近了一点,欣赏着对方细微的颤抖,“难道是心虚了?知道偷吃不对?”
时言的身体更僵硬了,依旧不吭声,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顾宴修逗够了,这才大发慈悲地直起身,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行了,吃饱喝足就走吧。还有正事要办。”
他利落地收拾好东西,重新将缚妖索系在两人腕间。
时言这才如蒙大赦般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顾宴修走出客栈,只是步伐比平时快了一点,像是想赶紧逃离这个“案发现场”。
离开小镇,他们朝着一个更偏僻的方向走去。
顾宴修步履匆匆,显然心中记挂着那封信的内容,目的地是前方山坳里的一个小山村。
时言安静地跟着,手腕上的绳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路途枯燥,但沿途的景象却让时言沉寂了百年的好奇心被一点点勾了起来。
他们经过一个小集市,虽然因旱情显得萧条,但仍有零星摊位。
街边竹编摊前,时言挪不开眼。老翁指尖翻飞,竹蜻蜓、草蚂蚱、蝈蝈笼快速成型。
周围新奇的玩意儿很多,他左看看右看看,都快忙不过来了。
路边一个货郎担子里五颜六色的拨浪鼓、叮当作响的铃铛,甚至一个孩童手里粗糙的木制小风车,都能让时言的目光流连片刻。
他不再总是低着头,而是微微侧着脸,好奇地打量着沿途所见的一切人间烟火。
顾宴修走在前面,将身后那细微的、带着惊叹的视线变化尽收眼底。
他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等着时言开口,哪怕只是问一句“那是什么”。
他甚至想象了一下这清冷的树妖用那副漂亮面孔,指着某个小玩意好奇发问的样子……那场景,莫名地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让顾宴修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皱起眉,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腕上的缚妖索。
真是见了鬼了。
顾宴修在心中暗骂自己。
他向来厌恶妖怪,视之为异类,是必须警惕和铲除的存在。他下手从不留情,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偏偏对着身后这个被自己绑来的树妖,他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厌恶和狠厉,像是撞上了一团柔软却坚韧的棉花,使不上劲,也有点下不去手。
是因为那张脸吗?
顾宴修瞥了一眼身后安静跟着的身影。
宽大的外袍罩着,只露出小半张脸,银发掩映下,侧脸的线条精致得不像话,尤其那双眼睛,清亮通透,流转着盈盈光泽,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挺容易让人心软的。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脸。
或许是这树妖太安静了,不哭不闹,不试图蛊惑人心,甚至连逃跑都显得有点笨拙(顾宴修自动忽略了昨晚偷吃的成功)。
或许是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梨花香,闻着让人莫名平静。
又或许是因为那该死的主仆契约还没解开,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放出去惹祸强?
顾宴修试图用这个更“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
反正契约没解,带着就带着吧。
顾宴修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加快了脚步。
他看着前方山村的轮廓,眼神重新变得凝重。先把眼前的事解决要紧。
至于身后那个偶尔被人类小玩意吸引得走不动道的树妖……
只要他安分,暂时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但那小树妖已经盯着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看了足足半刻钟。
顾宴修自然察觉到了手腕上绳索传来的微小拉力。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树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糖人摊子,画糖人的师傅用滚烫的糖稀在石板上飞快地勾勒出公鸡、鲤鱼、孙悟空的形状,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时言看得入神,连顾宴修停下都没发觉,微张着嘴,那样子简直像第一次见到糖果的孩子。
顾宴修双臂环胸,目光沉沉落在小树妖雀跃的侧脸上。
糖人师傅每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时言眼底就亮起新的光,可自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脚尖无意识碾着地面:“这些破烂有什么好看?幼稚!”
不过是些街边小玩意,哪比得上自己半分?
他烦躁地踢开脚边石子,偏过头去生闷气,余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瞥向那道专注的身影。
“看够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冷硬。
时言恍若未闻,反而伸手轻轻碰了碰一个做成兔子形状的糖画。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顾宴修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这些破糖画有什么好看的?集市上十文钱能买五个,孩童吃两天就不稀罕了,也值得这百年树妖露出这种近乎虔诚的表情?
缚妖索在掌心勒出红痕。顾宴修自己都没意识到,当他大步上前拽动绳索时,力道比平时重了三分。
“啊……”
时言被扯得踉跄半步,仓皇回头时,唇间漏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茫然地望向突然发难的捉妖师,指尖还保持着触碰糖画的姿势,眼里满是未尽的新奇与困惑。
这眼神让顾宴修更加烦躁。他粗暴地把人拽到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这些破烂也值得你看这么久?”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主要他这语气活像个吃味的毛头小子。
时言眨了眨眼,目光在顾宴修紧绷的下颌线与远处的货郎担子之间游移。
忽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竟微微弯起眼角,从袖中摸出方才偷偷攥在掌心的东西——是只憨态可掬的糖画小兔子。
顾宴修盯着被递到眼前的小兔子糖画,一时语塞。
时言的手很白,小兔子竖着耳朵蹲在竹签上,糖衣裹着暖光微微发亮,像是被他托在掌心的小月亮。
更刺眼的是对方此刻的神情,带着点狡黠的讨好,像是看穿了他所有别扭心思。
“你?”
顾宴修喉结滚动,想说你哪来的铜钱,想说谁准你乱碰人间的东西,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接过那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糖画,“幼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