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是被一阵锅铲刮锅底的声音吵醒的。她眼皮还沉着,耳朵却先一步竖了起来——那动静又急又躁,像是有人在灶台前翻箱倒柜。
她皱眉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窗纸透进来的不是清晨的灰白,而是日头高照的亮黄。江安在摇篮里咂吧着嘴,睡得正香。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腕上的银镯微微一烫,暖房里那罐鸡汤还在温着,连带着一股子红枣和鸡肉的香气在意识里打了个转。
“谁啊?”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点哑,“大清早的刨锅底呢?”
话音刚落,门帘一掀,江砚洲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眉头拧着:“醒了?你再睡会儿。”
“我睡得够多了。”她接过碗,热乎气扑在脸上,低头一看,是小米粥,上面浮着一层油花,“你从哪弄的?”
“磨的。”他简短答完,转身去灶台收拾锅具。
她喝了一口,米粒软糯,显然是熬了好一阵。正想夸两句,外头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嗓门响了起来。
“哎哟!这味儿……真香啊!”
慕晴手一顿,碗差点没端稳。
来人趿拉着破棉鞋,裤脚沾着泥,手里拎着个豁口陶罐,正是她那便宜大伯。他鼻子耸得跟狗似的,一路顺着香味直奔厨房,嘴里还念叨:“晴晴生了大胖小子,家里不得有喜糖?大伯来讨两颗沾沾喜气,顺便……盛碗汤补补?”
江砚洲动作顿住,抄起灶台边的火钳,往炉膛里狠狠一捅。火星子“噼啪”炸开。
慕晴慢悠悠放下碗,抬眼看向门口那个腆着肚子的老男人,嘴角一勾:“大伯,您鼻子可真灵,隔着三户人家都能闻出我家炖鸡?”
“嘿嘿,一家人嘛,啥味儿不都亲?”大伯笑得褶子横飞,伸手就去揭锅盖。
“啪!”
一只筷子精准砸在他手背上。
慕晴歪在炕沿,手里还捏着另一只:“锅是铁的,汤是肉的,人是活的。您要真想喝,不如拿命来换?”
大伯缩回手,脸皮抽了抽:“你这丫头,咋说话这么冲?我是你亲大伯!”
“亲?”慕晴冷笑,“上个月我妈让你帮着挑两担水,你说腰疼;我出嫁那天你没送半个鸡蛋,现在倒惦记起我家的汤了?亲在哪?”
“这……这不是听说你生了孩子,心里高兴嘛!”大伯讪讪地收回罐子,又不死心地瞄向灶台,“好歹给点喜糖也行啊,让街坊四邻知道咱们老慕家也有体面事。”
“喜糖?”慕晴掏了掏耳朵,“哦,你是说那包江哥从部队带回来的水果糖?早就分完了。”
“分完了?”大伯眼睛一瞪,“那你这汤总不能一个人喝吧?产妇补身子,不也是靠亲戚福气?”
“噗。”她直接笑出声,“您这逻辑挺新鲜啊,我生孩子是给您积德?那您是不是该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谢我让您沾光?”
大伯脸色涨红:“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态度?”她把碗往炕桌上一放,坐直了身子,“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以前那个任你们搓圆捏扁的小傻子。你要真想沾喜气,行啊——拿五十斤苞谷来,我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你磕头叫爹,怎么样?”
屋子里静了一瞬。
江砚洲站在灶台边,火钳还握在手里,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下。
大伯气得胡子直抖:“你……你这是咒我?我可是你长辈!”
“长辈?”慕晴翻白眼,“长辈能干出逼侄女嫁给二流子换彩礼的事?能在我出嫁前偷走我攒的针线钱?您要是真当自己是长辈,现在就该提着鸡蛋来看我,而不是拎个破罐子来蹭吃蹭喝。”
“我……我这不是没粮吗!”大伯梗着脖子,“再说了,江砚洲现在运气好,立功受奖,家里不断粮,分一口汤怎么了?”
“分一口汤?”慕晴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夜守了我一整晚?知不知道他今早五点就起来劈柴烧火?你只知道他‘运气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倒霉的时候,你们谁伸过手?谁说过一句公道话?”
她越说越气,胸口起伏:“你们只会在他好了以后扑上来咬一口,跟闻到腥的野狗一样!滚出去!我家不养闲人,更不养白眼狼!”
大伯被骂得脸色发青,还想张嘴,忽觉身后一股冷风压来。
江砚洲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背后,军绿色棉袄上还沾着雪沫,眼神冷得像冰碴子。
“老东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再敢踏进我家门槛一步,民兵队不介意多关个‘扰乱军属生活’的学习分子。你想不想尝尝蹲小黑屋的滋味?”
大伯浑身一抖,罐子“哐当”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想硬气几句,可对上江砚洲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却又锋利得能剜人骨头——到底没敢吭声。
他弯腰捡起罐子,踉跄往后退,临出门还不忘甩一句:“你们狠!等着瞧,迟早遭报应!”
“报应?”慕晴一把抓起炕头半块蜜薯塞嘴里,嚼得咔哧响,“我穿过来第一天就被人按头捉奸,后来又被你们卖给人渣,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啃红薯,阎王爷都没收我,你算哪根葱?”
江砚洲走过来,顺手把门闩“咔”地插上。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炉火还在烧,锅里剩的粥咕嘟冒泡。江安在摇篮里翻了个身,小腿一蹬,哼唧两声。
慕晴仰头看他,腮帮子鼓鼓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说他会不会晚上回去做梦梦见自己被扣上高帽游街?”
江砚洲没答话,只是低头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她咽下最后一口蜜薯,伸手拽他袖子:“喂,笑一个呗?刚才那句‘老东西’说得可真解气。”
他抿了抿唇,终究没笑出来,却抬手把她乱翘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她脸颊边轻轻擦过。
“以后。”他低声说,“谁再来闹,我都拦着。”
“嗯。”她点头,顺势靠在他胳膊上,望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这家的门,以后只给真心人开。”
江砚洲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向摇篮里的江安。他忽然弯腰,从灶台底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颗水果糖,包装纸都压皱了。
“喜糖。”他递给她,“留着,给孩子满月时用。”
慕晴愣了一下,接过糖,指尖触到一丝温热——那糖,像是被他一直揣在怀里。
她抬头看他,他耳尖微红,迅速转身去添柴。
她攥紧糖纸,咧嘴笑了。
院外雪未化尽,屋内炉火正旺。江安打了个嗝,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是在捞什么看不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