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屋顶上像炒豆子,噼里啪啦响得人脑仁疼。慕晴刚把最后一块油纸按上房梁,风猛地一卷,那纸片子直接飞出去,撞在对面墙角,湿漉漉贴在泥地上,跟块破抹布似的。
她站在炕边,头发已经湿了一半,雨水顺着墙缝往下淌,脚边积了浅浅一滩水。土炕靠窗那头都泡软了,坐上去能挤出水来。
“行吧,老天爷这是嫌我昨儿笑太响,今儿非得让我哭两声才罢休?”她抖了抖袖子,水珠子甩了一地。
蓑衣挂在门后,她一把扯下来披上,拎起布包就往外冲。风夹着雨劈头盖脸砸过来,她低着头,踩着泥水一路往村东头跑。
江砚洲屋前那盏煤油灯还亮着,昏黄一团,在雨夜里像颗不肯灭的星。
她抬手敲门,三下,不轻不重。
门“吱呀”一声拉开,江砚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口挽到小臂,手里还攥着块擦枪布。看见她浑身滴水地站在门口,眉头一拧:“你这……”
“房子漏了。”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不挪窝,明早就得跟泥鳅作伴。”
他没多问,侧身让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上,隔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屋里就一张土炕,一张小方桌,墙角堆着几捆干柴。炕上铺着一床厚棉被,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压得服帖。
“你睡这儿。”他指了指炕里侧,转身就要往门边的小竹椅上坐。
“你当我是来串门的?”她一把拽住他胳膊,“这屋就这么大,你坐那儿能暖和?冻出毛病来,明儿谁帮我怼李寡妇?”
他僵了一下,没挣开,也没说话。
她自顾自把蓑衣脱了,布包塞进炕角,一屁股坐上炕沿:“行了,别装大义凛然了,我又不是没跟你挤过。前两天晒谷场值班,你不也靠着我肩膀睡着了?”
那次他巡逻到后半夜,靠在草垛边打盹,她路过看见,顺手把军大衣往他肩上一搭,结果他自己歪过来,头差点搁她腿上。她当时还笑话他:“小狼狗还挺会找窝。”
他耳尖动了动,低声道:“那次……我不记得。”
“撒谎。”她斜他一眼,“你梦话都说‘别走’了,还装失忆?”
他不吭声了,默默坐上炕沿,离她半尺远。
她躺下,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拍了拍身边空地:“挤什么?来。”
“我……我不冷。”他往后缩了缩。
“你不冷我冷!”她翻个身,一把拽他后腰,“再磨蹭,我可要喊了——江砚洲不让媳妇睡炕,自己蹲墙角当门神!”
话音没落,他整个人一僵,随即被她硬生生扯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边缘挪,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
她叹了口气,伸手把被子掀开一角:“一起盖,不然都得冻成冰棍。”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翻身躺好,还是离她半拳距离。
她没再说话,默默往他那边蹭了蹭,直到前胸贴上他的背。隔着两层湿衣,凉得她一哆嗦。
“你这人。”她小声嘀咕,“白天在大伙儿面前搂搂抱抱,跟焊死了一样,晚上倒装清高?”
他呼吸一滞。
“我说你傻不傻。”她手搭上他腰侧,掌心贴着那块硬邦邦的肌肉,“自己都冻得发抖,还非要把被子全让给我?你是想让我半夜起来给你搓手?”
他终于动了动,反手把被角往她肩上拉了拉:“没事,我扛得住。”
“扛个头。”她直接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背上,“别动,就这么着。再推我,我咬你。”
他彻底不动了。
外头雨声没停,风还在撞窗。屋里煤油灯晃了晃,影子投在墙上,两个人影叠成一个,头碰着头,肩靠着肩。
她把脸贴在他后颈,呼出的气暖暖的:“喂,你那天说‘信她’,是不是真话?”
他喉咙动了动:“真话。”
“那我要是说,我其实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你信不信?”
“信。”
“……你都不带犹豫的?”
“你让我信的。”他声音低下去,“以前不信命,现在信。”
她笑了下,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他呼吸慢慢稳了,身子也不再绷着,反而微微往她这边靠了靠。
她悄悄把腿贴上他小腿,暖意一点点从接触的地方漫上来。
“江砚洲。”她又开口。
“嗯。”
“我要是哪天非得走,你拦不拦我?”
他猛地转过头,黑暗里眼睛亮得吓人:“哪也不准去。”
“我要是走了呢?”
“追到天涯海角。”他声音哑了,“扛枪去追,爬也要爬到你面前。”
她愣了下,随即笑出声:“行啊你,平时话都说不利索,这时候倒利索了?”
他没接话,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动作笨拙,却很紧。
她没挣,反而把头往他颈窝里蹭了蹭。
“其实我不怕走。”她声音轻下来,“我怕的是,走了以后,没人给你缝补丁,没人给你塞红糖,没人半夜听见你梦话还搭理你。”
他呼吸一沉。
“所以你别想赶我走。”她捏了捏他耳朵,“我赖上你了,这辈子都赖着。”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手从她腰侧慢慢移到后背,一下下拍着,像哄小孩。
外头雨势小了些,屋檐水滴答滴答砸在石阶上。
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听见他低声说:“你不准走,我也不准走。咱俩……哪儿也不去。”
她嘴角翘了翘,没睁眼。
半夜,她醒了一次,发现他还在醒着,背依然挡在她和风口之间,手牢牢圈着她,像护着什么稀世宝贝。
她动了动,小声问:“还不睡?”
“睡了。”他闭着眼,声音发闷。
“撒谎精。”她戳他胳膊,“你睫毛都在抖。”
他终于睁眼,侧头看她,黑夜里眼神亮得像星子落了灰。
“你冷不冷?”他问。
“不冷了。”她往他怀里钻了钻,“有你当暖炉,比啥都强。”
他低笑了一声,很轻,像风吹过窗纸。
她刚要闭眼,忽然听见“啪”一声,是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
光晕晃了晃,照在他脸上,鼻梁高,眉骨深,下颌线绷着,却在看她时软得一塌糊涂。
她伸手摸了摸他脸:“江砚洲。”
“嗯?”
“你要是敢半夜把我推出去,明儿我就去村口说,江队长睡相差,半夜踢媳妇。”
“我不敢。”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巴不得你多赖会儿。”
她笑出声,刚要说话,外头突然“轰”地一声,一道闪电劈下来,照得窗纸雪亮。
紧接着,屋顶传来“咚”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上来。
她一激灵:“该不会是房梁塌了?”
江砚洲瞬间坐起,一手将她护在身后,另一手摸向床头的枪。
“别动。”他低声道,掀开一条被缝往外看。
外面雨还在下,风卷着树叶拍在窗上。屋顶那声响后再没动静。
他松了口气,正要躺下,忽然听见头顶“窸窣”一声,像是……有东西在爬?
慕晴也听见了,抬头盯着房梁:“不会真有耗子趁雨搬家吧?”
江砚洲皱眉,正要起身查看,房梁缝隙里突然探出一根嫩绿的藤蔓,晃了晃,像在打招呼。
接着,又一根,再一根。
藤蔓顺着墙缝往下爬,悄无声息,却在靠近土炕时,齐刷刷拐了个弯,绕开他们睡的地方,往墙角那堆干柴上缠去。
慕晴盯着那几根藤,眼皮一跳。
她悄悄摸了摸腕子上的银镯——温温的,像刚晒过太阳。
藤蔓越爬越多,最后在墙角围成一圈,像给干柴垒了道绿篱笆。
她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
江砚洲回头:“笑啥?”
“笑你。”她拽他躺下,“堂堂民兵队长,怕耗子不怕?”
“我不怕。”他重新躺好,却还是把她往里搂了搂,“我只护人。”
她闭上眼,手搭在他胸口:“那你可得护好,我这人,娇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