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的时候，慕晴正蹲在灶台前翻腾锅里的小米粥。
她手一抖，差点把勺子扔进火堆里。
“谁啊这是，大清早催命似的。”她嘟囔着抹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甩着手上的灰去接电话。
听筒刚贴到耳朵边，就听见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声：“请问是江悦家长吗？中央美术学院招生办的，通知录取结果——”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
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有群蜜蜂炸了窝。
她转身冲屋里喊：“江砚洲！江悦！都出来！快来！”
江悦从屋里跑出来，头发还湿着，手里攥着画笔，脸上全是颜料点子。江砚洲也从卧室出来，军装扣子还没系好，眉头皱着：“又怎么了？”
慕晴把听筒塞她手里：“你听。”
江悦接过电话，手指发白，声音都在抖：“……我是江悦。”
那边说了几句，她突然愣住，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然后她慢慢抬头，看向慕晴，眼泪啪嗒一下砸在电话机上。
“娘……我……我考上了。”
慕晴一把抱住她，力气大得差点把她掀个跟头。“我就知道你能行！你从小画墙皮我都让你画了个遍，能差到哪去！”
江悦抽抽鼻子，又哭又笑：“真录了……中央美院……油画系……”
江砚洲站在原地没动，但手已经扶住了门框。他喉咙滚了滚，低声问：“录取通知书什么时候到？”
“说是今天寄出，明后天就能到。”慕晴抢着答，转头瞪女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你那些破纸片子收一收！以后可是正规大学生了，别让人说咱家教养不行！”
江悦被她推着往屋里走，脚底打滑差点摔一跤。
江砚洲这才松开手，默默转身进了卧室。
慕晴瞥见他背影，撇嘴：“装什么冷面阎王，刚才心跳声隔着三米都能听见。”
中午饭还没做，江悦就坐不住了，一趟趟往外跑，去看院门口那个木头信箱。
第三次回来时，鞋都没脱就踩上炕沿，扒着窗台望：“怎么还不来？”
慕晴正在和面，头也不抬：“邮递员又不是你亲爹，还能随叫随到？”
“可万一送错了呢？”
“错不了。”江砚洲坐在桌边擦枪，眼皮都没抬，“我已经让通信员跟市里邮局打了招呼。”
江悦眼睛一亮：“您什么时候安排的？”
“你哥走那天。”
空气安静了一瞬。
慕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
江砚洲依旧低着头，枪管在布条里来回滑动，声音平得像没事儿人：“你说他能考上军校，她也能考上美院。我不信邪。”
慕晴忽然笑了，揉了一把脸上的面粉，走到他背后，伸手勾住他脖子晃了晃：“哎哟我家首长现在也会说甜话了？”
江砚洲耳根有点红，咳了一声：“别闹。”
江悦看着他们，嘴角翘起来，小声嘀咕：“你们能不能矜持点……我还在这呢。”
傍晚时分，邮差终于来了。
那人把信塞进信箱就骑车走了，连头都没回。
江悦冲出去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抱信回来的手直哆嗦。
慕晴抢过去撕开，扫了一眼，直接把信举过头顶：“江悦同志，组织批准你加入艺术战线了！”
江悦扑上来抢，两人扭成一团。
江砚洲站起来，想拦又不知道怎么插手，最后干脆转身出门，说是去炊事班拿点肉。
慕晴追到门口喊：“拿酱牛肉啊！别整猪头肉糊弄我！”
他没应声，但背影明显快了几步。
晚饭比平时丰盛得多。
慕晴煮了汤圆，一个个浮在红糖水里，圆滚滚的。她端上桌就说：“今天谁都不许剩，吃了这个，往后路都圆圆满满。”
江悦低头喝了一口，甜得眯起眼。
江砚洲带回两大盘酱牛肉，还有一包炒花生。他把牛肉放桌上，又从兜里掏出个小纸袋，推到江悦面前。
“打开看看。”
江悦拆开，里面是一叠彩色铅笔，颜色鲜亮，笔杆上印着外文。
“这……太贵了吧？”
“不贵。”慕晴夹了一筷子木耳塞她碗里，“你爹攒了五年津贴才买得起，你就受着吧。”
江悦抬头看他：“真是您买的？”
江砚洲点头：“明天我去市里，再给你带套油画颜料回来。”
“不用那么好的——”
“用。”他打断她，“你是江家的孩子，不比别人差。”
江悦鼻子一酸，低头猛扒饭。
慕晴踢了江砚洲一脚：“瞧你吓的，孩子都吃不下饭了。”
江砚洲皱眉：“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话就跟训兵似的。”她转头对江悦笑，“别理他，你爹就是嘴硬心软，当年给你哥买第一支钢笔还偷偷包了三层布呢。”
江悦忍不住笑出声。
吃完饭，江悦抱着通知书不肯撒手，翻来覆去地看。
慕晴把信压在炕桌玻璃底下，旁边摆上她小时候的第一幅蜡笔画——歪歪扭扭一栋房，三个火柴人，标题写着“爹娘和我”。
“留着，将来给你儿子看。”
“我才不要儿子。”江悦脸红了，“我要画画，要办展览，要拿奖。”
“行行行，艺术家之路一步登天。”慕晴拍她脑袋，“但记住，北京再大，饿了也得回家吃饭。”
江砚洲一直没说话，临睡前默默去了书房。
半夜慕晴起夜，发现他还在灯下写东西。
“干嘛呢？写情书呢？”
他合上本子：“给学校写了封信，说明年她寒暑假往返车票，部队可以按规定报销。”
慕晴愣住，随即笑出声：“你这是提前把自己当后勤部长了？”
“嗯。”他站起身，“她一个人在外，不能委屈。”
第二天一早，江砚洲真骑车去了市里。
回来时扛了个大纸箱，上面印着洋字，江悦一看就傻了：“这……这是法国进口的全套油画工具？”
“嗯。”江砚洲放下箱子，“听说画家都用这个。”
“可这得多少钱啊！”
“不贵。”慕晴凑过来翻看，“你爹捡了十年烟头换的。”
江悦急了：“娘！您别瞎说！”
“我骗你干啥。”她眨眨眼，“他连烟都不抽，攒下的全是你的学费。”
江悦眼圈又红了。
江砚洲把箱子放在她书桌正中，包装都没拆：“等你开学那天再打开。”
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响，江悦低头扒饭，忽然说：“爹，娘，我去北京也不会忘画画的初心。”
慕晴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她碗里：“傻丫头，你只要记得，不管画得多好，回家吃饭就行。”
江砚洲没说话，只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半尺，肩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夜色渐浓，院灯亮起。
江悦靠在椅背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小声说：“我想画一幅画，就叫《我的家》。”
慕晴哼了一声：“那你得把我画漂亮点，别整得跟村口大喇叭似的。”
江悦笑出声：“哪能啊，您在我心里可美了。”
江砚洲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很亮。
他轻声说：“画里，给我也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