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推开院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慕晴正蹲在院子里翻晒从北京带回来的枸杞,一小堆红亮亮的果子铺在竹匾上,她时不时用手拨拉两下。江砚洲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钳子,给江悦的画架拧螺丝。
“娘。”江安把书包往墙角一放,声音有点发紧,“我回来了。”
慕晴抬头看了他一眼,顺手拍了拍手上的灰:“怎么这会儿才到家?饭都快凉了。”
江安没接话,先跑过去帮她把竹匾端进堂屋,又转身给江砚洲递了把改锥。他动作利索,可手指一直在抖。
江砚洲拧完最后一颗螺丝,抬眼瞧了儿子一下:“有事?”
江安咽了口唾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色信封,攥在手里半天没松开。
慕晴察觉出不对劲,站起身来:“你这是……拿了个啥?”
“是……”江安低头看着那封信,喉咙动了动,“学校今天开了会,我……我被批准入党了。这是通知书。”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慕晴愣住,江砚洲也停了手里的活。父子俩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过了两秒,慕晴突然“嗷”了一声,跳起来就往江安脸上亲了一口:“哎哟我的祖宗!你可真给咱家长脸了!”
江安被亲得往后仰:“娘——你别闹!”
“我咋闹了?”慕晴叉腰,“你知不知道咱们江家三代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党员?你爹是军人,算预备役干部,可也没正式入党!你现在高二就进了,比你爹当年强多了!”
江安耳朵通红:“不是这么说的……组织考察一年多,也不是光看成绩……”
“那是那是,还得思想进步。”慕晴一拍大腿,“那你现在是不是得改口喊你爹‘同志’了?”
江安哭笑不得:“哪有这种规定!”
江砚洲一直没吭声,这时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
然后他退后半步,抬手,敬了个军礼。
江安怔住了。
“欢迎你,同志。”江砚洲声音低,却清楚。
江安鼻子猛地一酸,赶紧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塞回信封里。
慕晴在旁边看得眼眶发热,转头就往灶台走:“我去热锅牛奶,今儿必须庆祝一下!党员也是人,也得吃饭!”
江安追上去:“娘,不用特意做啥,就是个仪式……”
“闭嘴!”慕晴回头瞪他,“入党是小事?这是人生大事!比你考第一还重要!你知道村里多少人一辈子连申请书都不敢写吗?你大伯要是知道这事,能气得摔三天烟袋!”
江安忍不住笑了:“那您干脆去广播站喊一嗓子得了。”
“我还真想去!”慕晴掀开锅盖,“不过算了,太招摇不好。咱低调点,就在家里吃顿好的。你说你想吃啥?红烧肉?煎蛋?还是……我给你煮碗长寿面?”
“我现在又不是过生日。”
“入党比生日还重要!”慕晴拿勺子敲了下锅边,“你这是政治生命诞生的日子!必须吃面!长长的,顺顺的,一辈子不走歪路!”
江砚洲在后面听着,嘴角压都压不住。他走过去,把军装领子整了整,又把帽子摆正,像是准备出门执行任务。
江安奇怪:“爹,您这是要干嘛?”
“照张相。”江砚洲从抽屉里拿出相机,“这个日子,得留底。”
“啊?现在就拍?”
“不然等啥?”慕晴端着锅出来,“赶紧的,站好了!江安站中间,你爹站旁边,我给你们打光!”
“打啥光啊……屋里就这么一盏灯。”
“灯也行!”慕晴把锅往桌上一放,抄起块白布挂墙上,“白墙反光,效果杠杠的!来来来,站好!表情严肃点!这不是闹着玩的!”
江安被推到中间,江砚洲站在他身侧,背脊挺直。父子俩穿的都是旧衣服,可站在一起,像一棵树和它长出的新枝。
“笑一个呗?”慕晴举着相机。
“入党的事,能笑吗?”江安小声嘀咕。
“咋不能?”慕晴眼睛亮亮的,“你高兴不?高兴就笑!党员也是人,又不是木头疙瘩!再说了,你爹当年巡逻摔沟里都能捡着锦鲤,你现在入党,不得乐开花?”
江安终于绷不住了,咧嘴一笑。
咔嚓。
江砚洲没笑,可眼神软得不像话。
照片拍完,慕晴非拉着江安坐炕上喝牛奶。她自己也端了一碗,吹了吹,喝一口,突然说:“以后你可不能干坏事了啊。”
江安差点呛住:“我什么时候干过坏事?”
“我是说以后。”慕晴一本正经,“你现在是党员了,得带头做好事。看见老太太过马路得扶,看见小孩丢钱得追,看见坏分子偷集体粮食,直接上!”
“那我要是抓不住呢?”
“抓不住也得上!”慕晴拍桌子,“气势要有!你爹当年一个人追三个逃兵,腿打断了都不带停的!你要有这劲儿!”
江安无奈:“我又不是特种兵。”
“思想觉悟得跟上!”慕晴指着他,“还有啊,以后零花钱少花点,多捐点给困难同学。党员得无私奉献!”
江安皱眉:“我一个月就三毛钱零花……”
“那就省着吃糖!”慕晴瞪眼,“再说了,你不是经常蹭你妹妹的彩铅画画?这也得改!”
江安:“……”
江砚洲在旁边听得直闷笑,低头喝茶掩饰。
慕晴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凑近江安:“你老实交代,班里有没有女同学跟你关系特别近的?”
江安猛地抬头:“没有!绝对没有!”
“别激动。”慕晴摆手,“我是提醒你,党员作风要正派。早恋影响学习,还影响组织形象。你要是敢搞对象,我立马去你们班主任那儿举报!”
“没人跟我搞对象!”江安涨红脸,“而且我们班就八个女生,七个都有对象了,剩下一个天天啃窝头的,谁敢追啊!”
慕晴啧了一声:“那你更要稳住。人家啃窝头是艰苦朴素,你可是党员,标准得更高!”
江安彻底服了:“行行行,我都听您的。”
江砚洲这时放下茶杯,开口:“你娘说得热闹,但有一条她说对了——从今天起,你的每一步,都不只是你自己的事。”
江安点头。
“别怕压力。”江砚洲看着他,“走得正,行得稳,就不怕 scrutiny。”
“啥?”
“审查。”江砚洲顿了顿,“组织会看,群众也会看。但只要你心里干净,问心无愧,就没什么好怕的。”
江安重重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慕晴听完,满意地拍拍儿子肩膀:“行,觉悟到位了。来,趁热喝奶,喝完写份思想汇报,明天交给老师。”
“现在就得写?”
“当然!”慕晴瞪眼,“党员就得时刻总结自己!今天的事,感想一百字起步,不准抄报纸!”
江安哀嚎一声,抱着脑袋往屋里跑。
江砚洲看着他背影,低声说:“这孩子,比我强。”
慕晴靠在他肩上,笑出声:“那可不?随我。”
江砚洲没反驳,只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搂了搂。
窗外夜风拂过院子,鸡窝里的老母鸡咕噜了一声,翻身睡实了。
江安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那张刚拍的照片,父亲笔挺,自己拘谨,母亲在镜头外举着勺子比耶。
他忽然笑了,低头写下第一句:
“今天,我成为了一名预备党员。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该怎么告诉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