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泥地上,墙角那截红薯藤又窜高了一节。慕晴蹲在院里,正拿小木棍教江悦画一朵野花。
“这里要弯一点,像小勺子。”她指着线条说。
江悦抿着嘴,蜡笔在纸上慢慢挪动。她忽然停下来,手伸进书包,摸出一张红边的纸,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快听不见:“娘……我得奖了。”
慕晴抬头:“啥?”
“全市画画比赛……一等奖。”江悦把纸往前递了递,“老师说,我的画要挂在少年宫展览一个月。”
慕晴愣住,伸手接过那张奖状,眼睛扫过“一等奖”三个字,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女儿原地转了两圈:“哎哟我的亲闺女!你可给娘长脸了!”
江悦被转得咯咯笑,两条小辫子甩来甩去。慕晴把她放下,捏着她的小脸左看右看:“咱家出大画家了?还是全市第一?这不得放炮庆祝?”
江安刚从供销社回来,手里拎着半袋盐,听见动静跑过来:“咋了?谁得奖了?”
“你妹!”慕晴把奖状举到他眼前,“人家全市拿第一,你呢?上次考试才排第五?丢不丢人?”
江安撇嘴:“就画个画也能得奖?有啥难的。”
话音没落,他就看见江悦低着头,手指绕着辫尾,眼眶有点发红。他立马改口:“不过……她画的兔子确实比我写的毛笔字好看。”
他把盐往灶台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慕晴问。
“买点东西。”江安头也不回。
半个钟头后,他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个硬皮小本子,封面印着彩色蝴蝶。他塞到江悦手里:“以后你画的每一张,我都帮你收着。”
江悦抬头看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豁牙:“谢谢哥。”
“别谢我。”江安哼了一声,“等你成了大画家,记得给我画一幅肖像,挂墙上。”
“那你得站直点,别歪嘴斜眼的。”慕晴插嘴。
“我哪歪了?”江安摸脸。
“心歪。”慕晴戳他脑门,“刚才还酸溜溜说画画不算本事,转头就买礼物,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江安脸一红,扭头就跑:“我去喂鸡!”
傍晚时候,江砚洲回来。军装还没脱,慕晴就把奖状拍他脸上:“看看!你闺女拿全市第一!你当爹的说句话!”
江砚洲摘下帽子,仔细看了奖状一眼,嘴角立刻往上提。他二话不说,把江悦举过头顶:“我闺女是大画家!今晚加菜!”
江悦吓得搂着他脖子尖叫:“爹!放我下来!”
“不放。”江砚洲转了个圈,“这可是荣誉时刻,得记下来。”
“记啥?”慕晴问。
“拍张全家福。”他说,“去镇上照相馆,正儿八经拍一张。”
“哟?”慕晴挑眉,“营长大人还会搞仪式感?我以为你只会列队点名呢。”
江砚洲耳尖一红:“你们高兴的事,我都记在心里。”
江悦眨眨眼:“爹,我能穿新裙子吗?”
“穿。”江砚洲点头,“最漂亮的那条。”
江安探头:“那我呢?我也要穿干净裤子!不能让我看起来像捡煤渣的!”
“你平时穿得也不差。”慕晴翻白眼,“就是头发太乱,跟鸡窝似的。”
“那是风吹的!”江安抗议。
一家人吃完饭,天还没黑透。江砚洲牵着江悦,慕晴挽着江安,四个人一路走到镇上照相馆。
照相馆门口挂着块木牌子,写着“红星照相馆”五个字。玻璃窗里摆着几张样板照片,都是全家福,背景画着红旗、向日葵和蓝天白云。
师傅招呼他们进去:“一家人来拍照?坐这边。”
布景前摆着一张红木椅子,后面是手绘的蓝天白云和一大片向日葵。江悦盯着那片向日葵看了半天:“娘,那花怎么长得歪歪扭扭的?”
“那是画的,又不是真种的。”江安说。
“可我们家田里的向日葵都朝太阳。”江悦嘀咕,“这个却朝左边。”
慕晴噗嗤笑出声:“你较真啥,又不是让你考美术。”
江砚洲让江悦坐中间的小凳子,自己坐在旁边,一手搭她肩上。慕晴挨着他坐下,江安站在后排,双手扶着妹妹肩膀。
“笑一笑啊!”师傅喊,“一家人要亮堂堂的!”
“我们本来就很亮堂。”慕晴说,“尤其是我闺女,自带光环。”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师傅从帘子后头探头:“拍好了,三天后来取。”
走出照相馆,天已经黑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照在石板路上,影子拉得老长。
江悦仰头看天:“娘,天上星星这么多,我能画下来吗?”
“能。”慕晴说,“你想画多少就画多少。”
“那我以后还能得奖吗?”
“奖状多得能糊墙。”慕晴捏她小脸,“只要你愿意画。”
江砚洲走在旁边,低声说:“爹也给你办画展。”
江悦眼睛一亮:“真的?”
“嗯。”江砚洲点头,“就在部队礼堂,挂满你的画。”
江安哼了一声:“那我写的字也得挂一副。”
“你写‘好好学习’就行。”慕晴说,“省得师傅认不出。”
“我写的是‘为人民服务’!”江安瞪眼。
“口气不小。”江砚洲终于笑了,“先把你作业本上的错别字改完再说。”
江悦牵着哥哥的手晃了晃:“哥,我画你喂鸡的样子送你,行不行?”
“行。”江安点头,“但不准把我画成鸡。”
“那得看鸡愿不愿意认你当兄弟。”慕晴插嘴。
江安作势要扑她,慕晴笑着躲开,江砚洲伸手一拦,把妻儿都拢进怀里。
家属院门口的灯泡闪了两下,屋里飘出炖肉香。江悦数着天上的星星,嘴里小声念:“一颗、两颗、三颗……”
江砚洲低头问:“还累不累?”
“不累。”江悦摇头,“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江安突然说:“明天学校要交美术作业,我还没画。”
“不会画就抄你妹的。”慕晴说。
“那不行。”江安认真道,“得自己画。”
江悦仰起脸:“娘,我能再画一张奖状吗?画咱们今天拍照片的样子。”
“当然能。”慕晴蹲下来,“你画,娘给你裁纸。”
江悦跑进屋,翻出蜡笔和旧报纸。她趴在桌上,一笔一笔开始画。画里有四个人,站在一片向日葵前,天空飘着几朵歪歪扭扭的云。
江砚洲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她画的云,跟我那天看到的一样。”
“哪天?”慕晴问。
“你们在院里说话那天。”他说,“她画的,是她的记忆。”
江悦抬起头,把画举起来:“娘,你看!”
纸上一家四口挤在一起,江安的头发确实像鸡窝,江砚洲的军帽歪了,慕晴笑出了小梨涡,她自己坐在小凳上,手里举着一张红边纸。
慕晴接过画,看了很久,然后折好塞进随身布包的夹层里。
“这张不给别人看。”她说,“留着。”
江悦点点头,爬到床上钻进被窝。江安吹灭煤油灯,屋里黑了下来。
窗外,风轻轻吹过树梢,家属院的狗叫了两声,又安静了。
江悦在黑暗里小声问:“娘,明天我能带蜡笔去学校吗?”
“带。”慕晴说,“想画就画。”
江砚洲躺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江悦闭着眼睛,嘴角翘着。
她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指尖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像是还在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