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把粮缸盖子重新扣上,指尖在陶沿上蹭了蹭。白天那三十斤麦子沉甸甸地扛回来,现在躺进缸里,像块压舱石,把她心里那点飘着的劲儿也压踏实了。
她转身摸黑进了厨房,舀了一簸箕新麦,端着就往院角走。
石磨蹲在墙根底下,磨盘上还沾着前回磨豆子留下的白粉。她吹了口气,没吹动。油灯刚点着,火苗歪头一晃,像是嫌她这会儿折腾。
“我晓得你嫌晚。”她把簸箕搁在磨台上,“可今儿这麦,不磨不舒服。”
话音落,身后脚步响。
江砚洲披着军装外套,手里拎了个小板凳,走过来往磨盘边上一放,自己站到另一侧。
她没抬头:“大佬,您这是巡查民情还是查我熬夜?”
“磨面。”他伸手扶住磨杆,“我来推。”
“哎哟。”她笑出声,“江队长要亲自上阵?那我得把锣鼓搬出来。”
他不接话,手劲一沉,磨盘吱呀转了起来。
她摇摇头,把麦子往漏斗里倒。第一把下去,卡了。
“这磨脾气比我还倔。”她拍了两下磨身,“昨儿谁说它该修了?”
“我说的。”他推着,节奏稳,“你没理。”
“我哪敢理。”她哼一声,“你一说话就跟下命令似的,我听着腿软。”
他顿了顿,力道没变:“那你现在腿软吗?”
“软。”她故意晃了晃身子,“站都站不稳,全靠这磨撑着。”
磨盘转得顺了,麦粒簌簌落进磨眼,细白的粉开始往下筛。夜风从院墙那边溜过来,带着点凉,把面粉吹得微微扬起,在灯影里像浮着一层雾。
她忽然开口:“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太凶了?”
他手没停:“嗯?”
“为三十斤麦,闹得人尽皆知。”她盯着漏斗,“换以前,我连骂都不敢回一句。现在倒好,张嘴就呛人,连老赵都给我憋得说不出话。”
他沉默几秒,忽然松了手。
她一愣,以为他不乐意了。
结果他转身走到屋檐下,取了条旧围巾下来,抖了抖灰,绕过她肩膀,一圈,两圈,打了个结。
“夜里凉。”他说。
她摸了摸围巾,是军绿色的,边角都磨毛了,但厚实。
“你这围巾……不是去年冬天就扔了吗?”
“没扔。”他重新握住磨杆,“收着。”
她没再问。
磨盘继续转,两人一前一后,肩膀几乎挨着。她摇漏斗,他推磨,节奏慢慢合上了拍子。
她忽然哼起歌来,调子跑得没边:“东方红,太阳升,江队长他——最威风~”
他手一抖,磨杆差点脱手。
“再唱。”他声音压低,“我就把你塞磨眼里,磨成晴粉。”
“哎哟!”她拍大腿,“家暴预警!我要去妇联告你!”
“妇联在县里。”他绷着脸,“来回八十里,你走得动?”
“我爬也得爬去!”她笑得前仰后合,“还得举个牌子,写‘江某人夜间强迫劳工,还禁言文娱活动’!”
他到底没忍住,嘴角一抽,笑了下。
就一下。
可她看见了。
月光斜过来,照在他侧脸,军装肩线笔直,袖口沾了层薄面,像撒了层霜。
她忽然不闹了。
“江砚洲。”她轻声叫他名字。
“嗯。”
“我以前……真不敢想,能有个人,站在我前头,说一句‘你没错’。”
他停了手,转头看她。
“我不是站你前头。”他说,“是跟你一块儿。”
她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扒拉漏斗:“你少来,刚才还威胁要磨我。”
“磨你也得磨细点。”他重新推起来,“粗了硌牙。”
她笑出声,又哼起歌,这回小声了,调子也正了点。
磨声吱呀,像老屋里的钟摆,一下一下,数着夜。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今天在晒场,写的那行字,谁教你的?‘补三十斤,江砚洲监发’,写得跟判决书似的。”
他推磨的节奏没乱:“顺手。”
“顺手?”她斜眼看他,“你平时写报告才写几个字,今儿倒有闲情逸致搞公示栏?”
“不是公示。”他说,“是存档。”
“存档?”
“嗯。”他声音低下去,“以后谁再少你一斤麦,我就把这行字抄一遍。抄满一墙。”
她愣住。
风停了,磨声格外清晰。
她没再说话,只把漏斗里的麦倒得更匀了些。
磨到后半段,她动作慢了。白天扛麻袋、争麦子、来回跑,力气早就见底,全靠嘴皮子撑着。
他察觉了。
没问,也没催,只是把推磨的力道调得更稳,让她摇得轻松些。
她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把脸杵进面粉堆。
“困了?”他问。
“没。”她挺直腰,“我这是酝酿艺术气息,准备即兴创作山歌。”
“哦。”他应一声,“那你唱。”
“我唱了你别吓着。”
“不至于。”
她清清嗓子,刚要开口,肚子“咕”一声,叫得震天响。
两人同时静了。
她尴尬地捂住肚子:“它自己要开演唱会,我不负责。”
他松开磨杆,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搪瓷缸,揭开盖,热气腾腾。
“姜糖水。”他递过来,“喝了。”
“你啥时候煮的?”
“你舀麦的时候。”
她接过,喝了一口,甜辣直冲脑门。
“行啊你。”她眯眼,“藏得挺深,还会搞后勤保障?”
“不会。”他推磨,“就是怕你半夜胃疼,吵我睡觉。”
“呸。”她小口喝着,“谁要吵你,我宁可疼死。”
磨到最后几把,麦粒稀了,粉筛得慢。她摇漏斗的手都快飘了。
他干脆一把接过,让她站边上歇着。
“你去睡。”他说,“剩下的我来。”
“不行。”她靠在磨台边,“这面得今夜磨完。明早蒸馒头,得用头道粉。”
“蒸给谁吃?”
“你啊。”她瞪他,“还能有谁?村里人谁敢来咱家蹭饭?李婶来了我都拿扫帚轰。”
他低笑一声,继续推。
磨盘转着转着,最后一把麦落进磨眼。
白面堆在磨盘四周,像落了一层雪。
他停下,抽出腰间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顺手抹了把袖口的面粉。
她看着看着,忽然伸手,从磨盘边捏了点面,往他鼻尖上一抹。
“哎,小白狗!”她笑出梨涡。
他愣住,抬手要擦。
“别动!”她拦住,“就这造型,明儿去民兵队点名,看谁敢跟你对视。”
他无奈,索性站着不动,任她笑得东倒西歪。
她笑够了,才慢悠悠掏出块布,踮脚给他擦。
“江砚洲。”她边擦边说,“你说咱俩这日子,是不是有点……太顺了?”
他看着她:“不顺。”
“咋还不顺?”她歪头,“你霉运没了,我名声回来了,麦子也分到了,连李寡妇都不敢上门了。”
“不顺。”他重复,“你还没学会做饭。”
“去你的!”她一巴掌拍他胳膊,“我明儿就蒸出天下第一好吃的馒头,噎死你!”
他没躲,嘴角却翘了。
她把布塞回布包夹层,顺手摸了摸腕间的银镯。温的。
磨盘空了,油灯也快灭了,火苗缩成黄豆大一点,摇摇欲坠。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直打架。
他脱下军装外套,往她肩上一披。
“回屋。”他说,“明早我喊你起床蒸馒头。”
“你喊我?”她眯着眼,“你连早饭都吃不上热的。”
“那我守灶台。”他牵她手,“看你蒸。”
她由着他拉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月光下,石磨静静蹲着,磨盘上还留着一圈白粉,像画了个句号。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并肩往屋走,影子拖在身后,一长一短,挨得很近。
厨房门吱呀关上。
油灯熄了。
院里只剩石磨,和磨盘上那一圈未扫的面粉,在月光下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