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刚收了最后一点光,江砚洲还在背她。
她两条腿晃在半空,鞋尖快蹭到地,也不喊停,反倒把下巴搁他肩上,哼得更起劲:“江哥,我刚想起来——你衬衣领子都磨毛了,穿出去多丢人。”
他脚步没停:“不丢人。”
“我丢人。”她一拍他脑袋,“我男人穿得破破烂烂,别人以为我不会过日子!”
他闷笑一声,没反驳。
到了供销社门口,她才跳下来,顺手拍他屁股一巴掌:“站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挑块好布。”
他靠在门框上,手插进裤兜,目光跟着她往里走。
柜台前人不多,售货员正低头数票子,眼皮都不抬。慕晴凑过去,笑嘻嘻:“同志,拿块细棉布,做衬衣。”
售货员抬眼扫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补丁布包上停了两秒,嘴角一撇,转身从角落拖出一卷布,“咔”地抖开——灰不溜秋,硬得像糊过浆。
“就这,军属家属也别指望好料子。”
慕晴刚伸手,江砚洲突然上前一步,手掌轻轻压在她手背上,拦住了。
他没看售货员,低头对慕晴说:“这布糙,伤你手。”
声音不高,像冬天屋檐下坠的冰棱,砸在地上,清清楚楚。
售货员眉毛一挑:“哟,还挑上了?就你们家那条件,能有布穿就不错了!这布村里多少人抢着要,你还嫌?”
慕晴正要开口,江砚洲已经跨前半步,肩背挺得笔直,军装扣子一颗没松,整个人像根铁杆子戳在柜台前。
他从兜里掏出工作证,“啪”地拍在柜台上:“民兵队长,军属采购,按规定优先供应优质物资。”
售货员脸色一变,伸手要拿证看。
江砚洲没松手,盯着她:“我媳妇的手,只碰最好的布。”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结了霜,“你若没有,我现在就去公社反映‘供销社歧视军属’。”
空气一下子静了。
隔壁卖针线的大妈手里的毛线针“啪嗒”掉地,愣是没敢弯腰捡。
售货员脸一阵红一阵白,手抖着去换布,抽出一卷颜色发暗的:“那……那这个,二等品,总行了吧?”
江砚洲眼皮都没眨,伸手直接拨开:“这个也不行。”
他转头看向货架,目光扫过几卷布,抬手点了一卷天青色的:“这个,剪两尺。”
售货员咬着牙去拿剪子,手抖得差点剪歪。
江砚洲掏出钱,一张一张数清楚,压在柜台上。
等布剪好,他没让售货员递,自己拿过来,转身塞进慕晴手里,低声道:“以后买啥,别让他们拿次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是江家媳妇,不比任何人差。”
慕晴低头捏着布角,布料软得像云,可她眼眶有点发烫。
她小声嘀咕:“你这哪是买布,是给我撑腰呢。”
江砚洲没接话,只把手插回裤兜,侧身挡在她和柜台之间,像是生怕那售货员再冒出一句难听话。
两人往外走,刚出门口,迎面撞上村里的刘婶,手里拎着个竹篮,正要进去。
刘婶一看慕晴手里的布,眼睛瞪圆:“哎哟!天青细棉?这布得两块八一尺吧?你咋买的?”
慕晴还没说话,江砚洲已经开口:“我买的。”
刘婶一愣,赶紧赔笑:“哎哟江队长也在啊,我说呢,一般人可拿不到这好布。”
江砚洲“嗯”了一声,牵起慕晴的手就走。
慕晴被他牵着,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他掌心有茧,硌得她手心有点痒。
她忽然笑出声:“江哥,你刚才那气势,跟审特务似的。”
他侧头看她一眼:“她该审。”
“你凶成那样,人家回头不得说我坏话?”
“让她说。”他淡淡道,“我听见了,就去供销社查账。”
慕晴“扑哧”笑出声,踮脚凑他耳边:“江哥,你偏心偏得明明白白。”
他耳尖一红,没躲,只低声说:“嗯,我就偏你。”
两人走到车边,江砚洲松开手,去推那辆旧二八杠。链条还是咔哒响,像老牛喘气。
慕晴抱着布坐上后座,脚尖点地:“江哥,你说我要是拿这布给你做件衬衣,再绣朵小花,你穿不?”
他回头瞪她:“绣花?”
“咋了?”她歪头,“你怕被人笑?”
“我不怕。”他蹬起车,“你绣个王八也行。”
“哎!我好心好意,你还骂我?”
“不是骂你。”他嘴角扬了扬,“是夸你有创意。”
她气得拍他背:“江砚洲!你等着,我非给你绣个癞蛤蟆!”
他不吭声,车却骑得稳,风从耳边过,布包里的布角被吹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腿。
路过村口老槐树,几个小孩在跳皮筋,看见他们,齐声喊:“江队长!慕晴姐!”
慕晴挥手:“小崽子们,喊啥呢!”
一个胖娃咧嘴:“慕晴姐,你手里拿的啥布?亮闪闪的!”
“给你家媳妇做的!”另一个接话。
江砚洲车速没减,声音却传过去:“她给我做的,不给你们。”
小孩们哄笑,追着车跑了一段。
慕晴笑得前仰后合,搂紧他腰:“江哥,你跟小孩较什么真?”
“不较真。”他淡淡道,“但得让他们知道,你只给我做东西。”
她把脸贴他后背,闷笑:“你这人,醋劲比酱油还浓。”
他没反驳,只手往后一伸,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风大了,布包口松了下,那卷天青布露出一角,在夕阳里泛着淡淡的光,像水面上浮的一片云。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江哥,你说……我要是给你生个儿子,将来也当兵,你怕不怕?”
他蹬车的脚一顿,没说话。
她以为他不高兴,正要改口,他却低声道:“不怕。”
“为啥?”
“因为——”他声音沉了沉,“他娘是福星,他命硬。”
她鼻子一酸,抱得更紧。
车轮碾过土路,颠了一下,她脚一滑,差点掉下去。
江砚洲立刻停车,转身扶她:“坐稳。”
她拍拍屁股,正要再上车,忽然看见路边草堆里露出一角红布,像是谁丢的。
她好奇地走过去一扯——是个旧布包,边角都磨毛了,拉绳断了一根。
她翻了翻,空的。
“谁扔的?”江砚洲走过来,看了一眼。
“不知道。”她随手想扔,可手指摸到夹层,有点厚。
她一愣,拆开线头,从夹层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别信供销社,账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