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奇异的香气顺着风飘进养心殿时,朱见深正对着奏折蹙眉。不同于御花园的花香,这香气带着种甜腻的闷感,闻着让人眼皮发沉。他放下朱笔,循着气味往长信宫走去。
推开长信宫的门,殿内香雾缭绕,比外面浓郁十倍不止。假万贵妃正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个襁褓,低头哼着童谣,脸上带着诡异的潮红。见皇上进来,她像是没看见,只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嘴角挂着痴傻的笑。
“这是什么香?”朱见深沉声问,指尖掐了个清心诀,驱散鼻尖的甜腻。
贵妃这才缓缓抬头,眼神涣散,喃喃道:“皇上?您来啦……这是妹妹送的安神香,说能让人睡得香呢……”
朱见深掀开襁褓一角,里面的婴儿呼吸微弱,小脸通红,显然也受了香气影响。他心头一沉,厉声喝道:“把香灭了!传太医!”
殿外的侍卫冲进来掐断香烛,开窗散气。朱见深抱起孩子,指尖探向婴儿鼻息,又看了眼瘫在榻上傻笑的贵妃,眸色冷得像冰——这哪是什么安神香,分明是能迷人心智的迷神香。
“查!给朕查清楚这香是谁送的!”他抱着孩子往外走,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敢在宫里动这种手脚,活腻了!”
长信宫的香雾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贵妃那句还在含糊的“孩子……睡……”
太医匆匆赶来时,朱见深正站在殿外的回廊下,怀里的婴儿已在他掌心渡入的真气下缓过些神,呼吸渐渐平稳。太医跪地请脉,指尖刚触到婴儿腕间,脸色便骤然大变:“皇上,这是……迷神香的余毒,虽不致命,却能损及心神,若长期吸入,恐影响孩童心智……”
“长期?”朱见深的声音像淬了冰,“看来这香不是第一次用了。”
殿内,贵妃已被侍女扶到榻上躺好,眼神依旧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妹妹……香……”。朱见深走进来,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金步摇——那是上月他赏的,此刻却衬得她面色惨白如纸。
“去查送香的‘妹妹’是谁,”他对身后的暗卫冷声道,“从贵妃身边的宫女查起,但凡接触过香料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暗卫领命退下,朱见深走到香案前,看着那截未燃尽的香头。香灰下露出暗紫色的粉末,凑近细嗅,除了甜腻,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曼陀罗的腥气。
“皇上,”太医捧着药箱上前,“贵妃娘娘也中了招,需立刻施针逼毒,否则……”
“治。”朱见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留她一口气,朕要亲自问清楚,她这‘妹妹’,到底藏在宫里哪个角落。”
假贵妃躺在榻上,银针刺入穴位的刺痛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听见朱见深追问香料的来历,她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荣尚书是她能坐稳这贵妃之位的靠山,若是供出他,以皇上的性子,定会一查到底,到时候不仅荣尚书要倒,她这个“贵妃”也得跟着碎尸万段。
“皇上……”她挣扎着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刻意装出的委屈和茫然,“这香不是旁人送的……是臣妾远房表妹从老家带来的。”
朱见深眉峰一蹙:“老家的安神香?”
“是……”假贵妃咽了口唾沫,指尖死死掐着锦被,“臣妾自小睡眠不好,母亲就给臣妾备了这香,说能安神。在老家时用了十几年,从来没出过事,谁知道……谁知道到了宫里,竟变成这样……”
她抽噎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定是宫里有人动了手脚!臣妾刚入宫时就听说,后宫里不太平,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这香放在妆奁里,谁都能碰,指不定是哪个黑心的,偷偷换了料,想害臣妾和孩子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撇清了荣尚书,又把祸水引向了后宫争斗,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朱见深盯着她看了半晌,她的眼神闪烁,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像极了真的受了冤屈。
“哦?”朱见深语气不明,“你的意思是,有人借你的香下毒?”
“臣妾不敢乱说,”假贵妃连忙摇头,哭得更凶了,“但臣妾敢以性命担保,这香在老家时绝对是好的!不然臣妾怎么敢给孩子用……求皇上明察,一定要找出那个动手脚的人,还臣妾和孩子一个清白啊!”
她伏在榻上连连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咚咚”作响,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太医在一旁施针,见状悄悄抬眼,见皇上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也不敢多言,只能加快了施针的速度。
朱见深沉默着,指尖摩挲着怀里婴儿柔软的襁褓。他当然不信这番说辞——老家带来的香,怎会恰好带着宫里特有的曼陀罗成分?但他没立刻戳破,只是冷冷道:“既然你说香被动了手脚,那朕就查。若是查不出动手脚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万贵妃的脸:“那这账,就得算在你头上。”
假万贵妃身子一僵,随即哭得更狠了:“谢皇上!皇上圣明!定能还臣妾清白!”
朱见深没再理她,抱着孩子转身出了殿。殿门关上的刹那,假贵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瘫在榻上,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刚才那番话,赌的就是皇上对后宫争斗的忌惮,赌的就是荣尚书在朝中的势力,能让皇上多几分顾虑。
只是她不知道,朱见深走出殿门后,立刻对李德全低声吩咐:“去查贵妃老家的底细,还有……荣尚书最近的动向。”
有些谎,扯得越大,破得就越快。这后宫的泥沼里,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长信宫的偏殿里,门窗紧闭,连烛火都用屏风挡着,透着一股见不得人的紧张。假万贵妃攥着帕子,指尖都快把丝帕绞碎了,见荣尚书掀帘进来,压低声音就炸了毛:“你到底搞的什么鬼?那香里掺了什么?我和孩子差点没缓过来!”
荣尚书刚从朝堂上过来,官服还没换,闻言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她面前:“那香是给成年人用的,顶多让人犯困失神,怎么会伤着孩子?谁让你给小皇子用的?”
“我不用孩子当由头,皇上能来吗?”假万贵妃急得眼圈发红,声音发颤,“你只说这香能让皇上放松警惕,没说会伤身子!昨天皇上差点就起疑了,若不是我胡诌是老家带来的,怕是咱们俩现在都在慎刑司里了!”
荣尚书眉头拧成疙瘩,背着手在殿里踱了两圈,语气里带着后怕:“糊涂!那香里加了少量曼陀罗,成年人闻着没事,孩童身子弱,哪禁得住这个?我让你用这香,是让你在皇上跟前装柔弱,可不是让你拿孩子冒险!”
“我哪懂这些?”假万贵妃又气又怕,眼泪掉了下来,“当初是你说,只要我模仿得像,只要万贞儿死了,这位置就是我的。可现在呢?皇上越来越冷淡,那个浣衣局的宫女看着就不对劲,昨天又出了这档子事,我快撑不住了!”
荣尚书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阴鸷:“撑不住也得撑!万贞儿的尸身没找着,那个叫婉兰的宫女确实可疑,这时候要是露了马脚,不仅你我,连跟着咱们的人都得掉脑袋!”
他走到假万贵妃面前,压低声音:“那香的事,你就咬死是老家带来的,只说是宫里有人动了手脚。我已经让人去查了,过几日就‘揪出’几个替罪羊,把这事压下去。至于那个婉兰……”
荣尚书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会让人处理掉,绝不能让她在皇上面前晃悠。”
假万贵妃打了个寒颤,看着荣尚书那张阴沉沉的脸,忽然觉得这富贵像毒药,沾了就甩不掉。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皇上那边……”
“皇上那边,你只需安分些,”荣尚书冷声道,“少作妖,多在他面前提小皇子,勾起他的父爱。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办法让你怀上‘龙种’,到时候就彻底稳了。”
假万贵妃咬着唇,没再说话。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却照不进这满殿的阴私。
荣尚书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她谨言慎行,切莫再自作主张,随后便匆匆离开了——他得赶紧去安排那几个“替罪羊”,免得夜长梦多。
殿内只剩下假万贵妃一人,她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那是太医开的解毒药,喝起来苦得烧心。她忽然想起之前教他用药的一个老药师说过的话:“药能救人,也能杀人,就看用在谁手里。”
如今想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荣尚书手里的一味药?用好了,是助他攀附皇权的利器;用不好,就是随时能被丢弃的药渣。
她拿起那碗药,一饮而尽。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那个婉兰真的是万贞儿……或许,事情还有别的转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疯了,她一定是被那香熏糊涂了,竟会想指望那个“死人”。
可不知为何,望着窗外那片被风吹得摇晃的银杏叶,她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期待。
假贵妃指尖绞着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绒里。那日在巫师明明灭灭烛火中,药水刺鼻的气味还萦绕在鼻尖——她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听着骨骼错位般的刺痛,只想着换张脸就能一步登天。谁曾想荣尚书会带着人“恰好”撞破?那老狐狸半句没提换脸的诡事,只笑眯眯地捡起她换下的旧钗,说“娘娘受惊了,下官定会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不过是攥着把柄好拿捏罢了。这些日子,荣尚书明着送来珍稀药材“调理身子”,暗地里却借着她的名义排除异己,把她当成挡箭牌耍得团团转。她对着铜镜抚上脸颊,这张与“万贞儿”分毫不差的脸,如今倒像个精致的枷锁,锁住她的同时,也让荣尚书以为能高枕无忧。
冷笑漫上唇角,假贵妃唤来心腹宫女:“去,把库房里那箱西域进贡的琉璃珠取来,送两串给荣尚书的小孙子。”顿了顿,又添道,“顺便打听下,荣尚书最近常去哪家茶楼,跟什么人碰面。”
她不能坐以待毙。荣尚书握着她换脸的秘密,她便要去挖他贪墨军饷、私通外藩的实证。到时候你握我的痛处,我捏你的死穴,谁也别想轻易动谁。铜镜里映出的脸依旧温婉,眼底却淬了层冷光——这宫里的戏,从来不是一人能唱到底的。
假贵妃指尖捻着那支荣尚书送来的玉簪,簪头的珍珠磨得圆润,却硌得她指腹发疼。心腹宫女回来复命,声音压得极低:“荣尚书这几日总去城南的‘听风楼’,每次都跟一个戴斗笠的人碰面,瞧着像是边关来的。”
“边关?”假贵妃眉梢一挑,指尖猛地收紧,玉簪差点脱手。荣尚书分管户部,跟边关将领私下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放下玉簪,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压着几张泛黄的纸——那是她前几日趁荣尚书不备,从他书房角落抄来的账目,上面的数字混乱不堪,几笔大额支出更是连个去处都没写。
“看来,这老狐狸的尾巴,是该露出来了。”她冷笑一声,将账目重新藏好,“去备车,本宫要去趟慈安寺,听说那里的求子香最灵验。”
宫女愣了愣:“娘娘,您这是……”
“笨东西,”假贵妃瞪了她一眼,“荣尚书不是总拿孩子说事吗?本宫就‘求’个孩子给他看看。顺便去听风楼附近转转,看看那斗笠人究竟长什么样。”
马车驶出宫门,假贵妃掀着车帘一角,看着街景飞逝。荣尚书以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就能高枕无忧?他忘了,她能顶着这张脸坐上贵妃之位,靠的从来不是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