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眉峰一挑,厉声道:“看什么?她犯下的是弑君大罪,按律当诛九族!皇上仁慈,让她一人承担已是天恩,五马分尸难道不该?”她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今日不严惩,他日若是再有嫔妃效仿,拿皇上的安危当儿戏,拿宫规礼法当草芥,这后宫、这朝堂,还能有规矩吗?”
朱见深被她这番话点醒,是啊,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他看向柏贤妃,见她依旧在疯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散去:“你说得对。”
他扬声道:“柏贤妃意图谋害贵妃,犯下滔天重罪,着即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明日午时行刑,以儆效尤!”
柏贤妃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万贞儿,眼中淬满了怨毒:“万贞儿……你好狠的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万贞儿却连眼皮都没抬,转身回到朱见深身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顺:“皇上,是该让宫里的人瞧瞧,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王法。”
朱见深握住她的手,指尖却觉出一丝凉意。他看着她鬓边晃动的珠翠,忽然觉得,今日的贞儿,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殿内大臣们已纷纷跪地称“皇上圣明”,那声附和淹没了他心头的疑虑,只留下满殿烛火跳动的光影,映着一场血腥的落幕。
柏贤妃伏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日便飞出宫墙,在京城百姓间掀起轩然大波。
午门处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围观的百姓已聚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有胆小的妇人捂着孩子的眼睛,低声念叨着“造孽”;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望着刑场方向摇头叹息:“柏家世代忠良,怎么出了这么个糊涂人……”更有好事者聚在茶馆酒肆,唾沫横飞地编排着宫廷秘闻——“听说那万贵妃是狐狸精变的,专能魅惑皇上”“柏贤妃也是可怜,被迷了心窍才敢动杀心”。
城门校尉赵虎刚换了班,听着守城士兵议论纷纷,忍不住啐了一口:“瞎嚼什么舌根!皇家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也犯嘀咕。前几日还见柏贤妃的兄长柏将军领兵巡城,如今妹妹落得这般下场,柏家怕是要凉了。果不其然,傍晚时分,一队禁军便包围了柏府,“奉旨查抄”的牌子一挂,过往百姓皆噤若寒蝉,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而深居慈宁宫的周太后,听闻消息时正在捻佛珠。赤金的佛珠在她指间转得飞快,直到“啪”的一声,一颗珠子脱线滚落,在金砖地上弹了几弹,停在供桌旁。
“五马分尸?”太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太监,“是万贞儿的意思?”
太监头埋得更低:“回太后,贵妃娘娘确实在殿上说……说当处以五马分尸,以儆效尤。皇上……皇上准了。”
太后沉默了。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佛珠,指节泛白。万贞儿她是看着长大的,当年在南宫陪驾,那丫头虽性子烈,却也透着股直爽,见了她总恭恭敬敬地喊“太后娘娘”,何曾有过这般狠戾?这才多久,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五马分尸”四个字,倒像是换了个人。
“她近来……可有什么异样?”太后又问,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兰草上——那是万贞儿前几日送来的,说是什么西域珍品,如今看来,倒像是个不祥之物。
太监想了想,嗫嚅道:“贵妃娘娘近来……似乎格外在意皇上的行踪,宫里的眼线添了不少。前几日还赏了御膳房老王头一笔钱,让他出宫养老了……”
“老王头?”太后眉头一蹙。那老王头是潜邸旧人,最是嘴严,万贞儿平白无故让他出宫,其中定有蹊跷。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进来回话:“太后,万贵妃派人送了些新制的糕点来,说是给您解闷。”
太后瞥了眼那精致的食盒,忽然道:“你去,把那糕点给御猫送去。”
女官一愣,随即会意,捧着食盒退了出去。不多时,她脸色苍白地回来,声音发颤:“太后……御猫吃了两口,就……就不动了。”
佛珠从太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直透天灵盖。柏贤妃的毒酒,万贞儿的狠戾,如今连送份糕点都藏着猫腻……这宫里,是真的要变天了。
“备轿。”太后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哀家要去养心殿。”
她不能坐视不理。朱见深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绝不能让一个心思叵测的女人搅得鸡犬不宁。
养心殿内,朱见深正看着奏折,见太后突然驾临,有些意外:“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没理会他的问候,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皇上,你可知万贞儿今日送了什么给哀家?”
朱见深一愣:“不是新制的糕点吗?”
“是毒糕!”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御猫吃了当场毙命!皇上,你还看不清吗?那万贞儿早已不是从前的贞儿了!她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柏贤妃之事,说不定就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朱见深脸色一变:“母后,慎言!贞儿不会做这种事!”
“不会?”太后冷笑,“那老王头为何突然出宫?那御猫为何毙命?她若无心害你,为何要在酒里下毒的事上步步紧逼,非要置柏贤妃于死地?皇上,你被猪油蒙了心啊!”
朱见深被说得心头大乱,太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连日来的疑虑。是啊,贞儿的变化太明显了,那些狠戾,那些算计,都不是她该有的样子。
“皇上,”太后放缓了语气,眼中带着痛惜,“哀家知道你念旧情,可这是皇宫,不是寻常百姓家。一个能随意下毒、草菅人命的女人在你身边,你睡得安稳吗?这江山,你守得踏实吗?”
朱见深沉默了。他想起万贞儿说“五马分尸”时的眼神,想起御猫毙命的消息,想起老王头仓促离宫的背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母后,”他声音干涩,“朕……朕知道了。”
太后看着他动摇的神色,终是松了口气:“皇上能想明白就好。哀家不求你立刻处置她,但你得防着她。这宫里的眼线,该换的就换了;她身边的人,该查的就查了。别等到真出了大事,再追悔莫及。”
朱见深点了点头,挥手让太监送客。太后走后,他独自坐在殿内,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而此刻的长信宫,万贞儿正把玩着一支新得的玉簪,听小禄子禀报太后去养心殿的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在玉簪上轻轻摩挲:“太后倒是比皇上清醒。”
小禄子有些担忧:“主子,要不要……”
“不必。”万贞儿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老了,翻不出什么浪。倒是皇上……”她抬眼看向养心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该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宫里真正能护着他的人。”
夜风吹过宫墙,带着几分凉意。慈宁宫的烛火亮了一夜,养心殿的烛火也亮了一夜,而长信宫的烛火,却在午夜时分悄然熄灭,仿佛藏起了所有的秘密。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养心殿的烛火燃到后半夜,终于渐渐弱了下去。朱见深靠在龙椅上,指尖捏着那份关于柏府查抄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太后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头,拔不掉,硌得生疼。
他想起初见万贞儿时的模样。那年他才五岁,被幽禁在南宫,窗外飘着雪,她裹着件旧棉袄,捧着半块烤红薯跑进来,眉眼冻得通红,却笑着说:“殿下,趁热吃。”后来他登基,朝堂不稳,是她攥着他的手说:“别怕,有我在。”
那样的贞儿,会下毒吗?会说“五马分尸”吗?会送毒糕给太后吗?
朱见深猛地起身,李德全连忙上前搀扶:“皇上,天快亮了,歇会儿吧。”
“摆驾长信宫。”他沉声道。他要亲自去问,问她是不是还记得南宫的雪,是不是还记得那半块烤红薯。
长信宫的门是虚掩着的。朱见深推门而入时,万贞儿正坐在妆镜前,由小莲为她梳头。她穿着件素色寝衣,卸了钗环的头发披在肩上,倒有几分往日的温顺。
“皇上?”她似乎有些惊讶,连忙起身行礼,“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朱见深没说话,径直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贞儿,你还记得正统十四年的冬天吗?在南宫,你把棉袄给了我,自己冻得发抖。”
万贞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不记得?那时皇上还说,等将来出了南宫,要赏我一柜子的棉袄呢。”
“那烤红薯呢?”他又问,“你从侍卫那里偷来的,烤得焦黑,却甜得很。”
“皇上的记性真好。”她垂下眼睫,声音柔得像水,“那时日子苦,一块烤红薯都觉得是珍馐。”
朱见深的心沉了下去。真正的贞儿,每次说起那烤红薯,都会红着眼骂他“没良心”,说他抢了她最爱的焦皮。而眼前的“她”,只有客套的笑意。
“太后宫里的御猫,死了。”他忽然说。
万贞儿梳头的手猛地停住,随即又恢复如常:“是吗?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太后娘娘没事就好。”
“是吃了你送去的糕点死的。”朱见深的声音冷得像冰。
妆镜前的空气瞬间凝固。小莲吓得“扑通”跪下,浑身发抖。万贞儿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朱见深从未见过的锐利。
“皇上是在怀疑臣妾?”她问。
“你说呢?”朱见深步步紧逼,“柏贤妃的事,太后的糕,还有老王头,你敢说都与你无关吗?”
万贞儿忽然笑了,不是柔媚的笑,是带着嘲讽的笑:“皇上现在信太后,不信臣妾了?当初在南宫,是谁说‘这辈子只信贞儿一个’?如今臣妾为你扫清障碍,为你坐稳这江山,你倒怀疑起我来了?”
“扫清障碍?”朱见深气得发抖,“用毒酒?用五马分尸?用毒糕?这就是你说的扫清障碍?”
“不然呢?”万贞儿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这宫里,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柏贤妃想杀我,太后看我不顺眼,将来还会有无数个‘柏贤妃’‘太后’!我不狠,死的就是我,就是你!”
她上前一步,几乎贴在他面前,气息拂在他脸上:“皇上忘了吗?是谁在你被大臣刁难时,替你挡回去?是谁在你生病时,衣不解带地伺候?是谁为你生不下孩子,偷偷抹了多少泪?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朱见深被她眼中的疯狂惊得后退半步。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像戴着贞儿面具的另一个人。
“你到底是谁?”他颤声问。
万贞儿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化为一片冰冷。她后退几步,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皇上何必问?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朱见深吼道,“我要我的贞儿!那个会骂我、会疼我、会护着我的贞儿!”朱见深的声音劈裂了长信宫的寂静,龙袍的下摆被他攥得发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心算计,满眼狠戾,这就是你说的‘护着我’?”
万贞儿猛地抬头,眼中的泪被怒火蒸干,只剩下冰冷的嘲讽:“算计?狠戾?若我不这样,早在你被大臣逼着废后的那天就死了!若我不这样,柏贤妃的毒酒早就灌进了你的喉咙!皇上如今坐稳了龙椅,倒嫌我这双手沾了血?”
“你还敢提毒酒!”朱见深一脚踹翻了妆镜前的矮凳,铜镜被震得嗡嗡作响,“那毒是冲着你来的吗?那是冲着朕的江山!你借着朕的名义滥杀无辜,连太后都敢下手,你眼里还有没有君,有没有法?”
“滥杀无辜?”万贞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尖锐得刺耳,“柏贤妃觊觎后位,私通外戚,哪一条不该死?太后拉帮结派,想让外戚专权,难道不该防?皇上倒是仁慈,等他们把刀架到你脖子上,再哭着喊‘贞儿救我’吗?”
“你放肆!”朱见深扬手就要打下去,可看着她那张与记忆中重叠的脸,手掌却僵在半空,最终狠狠砸在妆镜台上,“哐当”一声,台上的胭脂水粉摔了一地,赤红的胭脂溅在素色寝衣上,像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