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正坐在妆镜前,由小莲为她梳理长发。乌黑的青丝如瀑般垂落,映得镜中人的侧脸愈发白皙。听闻爪牙来报,她握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连眼神都淬了几分寒意。
“置于死地?”她缓缓转过身,鬓边的珠翠随着动作轻晃,叮咚作响,“她们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来报信的是个眉眼机灵的小太监,名叫小禄子,是她安插在长春宫附近的眼线。此刻他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回娘娘,奴才昨日轮值时,在长春宫后墙根下听得真切。柏贤妃说……说要借下个月的赏花宴动手,让荣嫔在您的酒里下东西,还说事成之后,保荣嫔的女儿进翊坤宫由她抚养。”
“抚养?”万贞儿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妆台边缘的描金漆盒,“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荣嫔也是个糊涂人,竟信她的鬼话。”她太清楚柏贤妃的性子,表面温婉贤淑,内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荣嫔跟着她蹚浑水,无异于与虎谋皮。
小莲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插话:“娘娘,那赏花宴人多眼杂,若是真让她们得手……”
“放心。”万贞儿打断她,目光扫过镜中自己的倒影,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她们想设局,我便给她们搭个戏台。既然敢算计到我头上,就得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新开的几株牡丹,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娇艳得晃眼。“小禄子,”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去告诉荣嫔宫里的那个小厨房管事,就说……柏贤妃私下里说她女儿‘命格轻贱,难登大雅’,还说若真进了翊坤宫,也只能做个洒扫的宫女。”
小禄子一愣:“娘娘,这……这是要挑拨她们?”
“不然呢?”万贞儿回头看他,唇角噙着笑,“荣嫔最疼她那女儿,柏贤妃拿孩子当诱饵,我便让她知道,这诱饵背后藏着的是刀子。”她顿了顿,又道,“再让御膳房的老王头准备些‘好东西’,下个月赏花宴上,我得给柏贤妃备份‘厚礼’。”
小禄子会意,连忙应声:“奴才这就去办。”
待小禄子退下,小莲扶着万贞儿的手臂,低声道:“娘娘,荣嫔性子软,怕是未必敢反水……”
“她敢不敢,不由她说了算。”万贞儿抬手抚上鬓边的珍珠钗,那是她特意让人仿淑妃样式做的,此刻却觉得这珠光宝气里藏着的都是算计,“柏贤妃想借刀杀人,我就让这把刀先砍向她自己。荣嫔若识相,还能保女儿平安;若是不识相……”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冷意已说明了一切。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案上的宣纸,上面是她刚写的“静”字,笔锋凌厉,却透着一股暗藏的锋芒。万贞儿看着那字,忽然笑了。这宫里的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既然柏贤妃和荣嫔非要凑上来,那她不介意让她们尝尝,什么叫自食恶果。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小莲道,“去把我前几日让人做的那批香囊取来,每个里头都塞些‘安神’的草药,分赏给各宫嫔妃。尤其是柏贤妃和荣嫔,要亲自送去,让她们瞧瞧我的‘心意’。”
小莲应着去了,殿内只剩下万贞儿一人。她走到妆镜前,重新拿起玉梳,一下下梳理着长发。镜中的人,眉眼明艳,却带着几分与这柔美面容不符的狠绝。她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她,早已备好了最锋利的剑。
小莲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沿着抄手游廊往偏殿走,路过假山时,见小灵儿正蹲在石缝边捉蟋蟀,便放轻脚步绕了过去。小灵儿听见响动,猛地回头,手里还捏着只翠绿的虫子,见是她,慌忙把蟋蟀塞进袖袋,拍了拍手上的土:“小莲姐姐,你差事办完了?”
小莲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拉着她往假山后躲了躲,声音压得极低:“灵儿,你有没有觉得……娘娘这阵子有些不一样了?”
小灵儿愣了愣,眼里浮出几分困惑:“不一样?是说娘娘近来总爱穿绯红宫装吗?还是说……”她忽然压低声音,“是说娘娘前日罚了御膳房的老王头,就因为他把燕窝炖老了?”
“不止这些。”小莲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你想啊,从前娘娘待咱们多宽和,谁要是犯了错,顶多罚跪半个时辰,从不会动真格的。可前日里,不过是个小太监打碎了她的玉盏,她竟让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险些没了性命。”
小灵儿的脸白了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我也觉得……娘娘眼神里的东西不一样了。从前看咱们,虽带着威严,却总有些暖意,如今……如今像淬了冰似的,让人不敢多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那些争斗,从前娘娘最不屑的就是嫔妃们争风吃醋,总说‘有那功夫不如多绣两针’,可这阵子,她却总让小禄子他们去探听柏贤妃、荣嫔的动静,连赏花宴上要穿什么衣裳、用什么香料,都要反复算计。”
“可不是嘛。”小莲皱着眉,“昨日我去给娘娘送点心,听见她跟小禄子说什么‘荣嫔的软肋是公主’,还说要‘借刀杀人’,吓得我手里的托盘都差点掉了。这哪是咱们认识的娘娘啊?”
小灵儿的眼圈红了:“姐姐,咱们要不要……要不要告诉皇上?可又怕说错了话,惹来杀身之祸。再说,娘娘除了性子变了,对咱们的赏钱倒是比从前多了,前日还赏了我一匹云锦……”
“赏钱再多,也填不上心里的慌。”小莲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几分茫然,“你没发现吗?娘娘近来总爱把咱们支开,要么让我去库房清点首饰,要么让你去御花园采新蕊,连她看奏折、见心腹,都不许咱们在旁边伺候。昨日我去偏殿取东西,听见她跟个陌生的太监说话,说什么‘黑风寨的事办得如何’,吓得我没敢进去,悄悄退回来了。”
“黑风寨?”小灵儿的声音发颤,“那不是关外的匪窝吗?娘娘怎么会提这个?”
小莲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忧虑:“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里头藏着咱们不知道的事。可咱们能怎么办呢?咱们是娘娘的人,离了娘娘,在这宫里寸步难行。”
小灵儿咬着唇,半晌才道:“那……那咱们就先装着不知道?像从前一样伺候,暗地里多留意些?若是真有什么不对劲,再做打算?”
小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记住,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能露半点声色,更不能跟旁人提起。咱们两个,就当是揣着个秘密过日子,先看看风头再说。”
正说着,远处传来脚步声,是负责洒扫的宫女提着水桶过来了。小莲连忙拉着小灵儿从假山后走出来,脸上已换上平日的温顺模样,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低语,不过是两个小宫女闲时的碎语。
小灵儿偷偷摸了摸袖袋里的蟋蟀,那虫子不知何时已经死了,冰凉的躯体硌得她手心发慌。她抬头看了看长信宫的方向,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却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这宫里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小莲和小灵儿正说着,忽然听见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慌忙收了话头,低头侍立一旁。原来是万贞儿身边的掌事太监小禄子,他手里拿着个锦盒,面色匆匆地往正殿去,看见她们俩,只斜睨了一眼,便扬着下巴过去了。
“你看他那神气样。”小灵儿等他走远了,才小声啐了一口,“从前不过是个扫院子的,仗着娘娘宠信,如今连咱们都不放在眼里了。”
小莲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多嘴:“祸从口出,仔细被人听了去。”她望着小禄子消失在殿门后的背影,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小禄子近来常往宫外跑,每次回来都神神秘秘的,上次她去给万贞儿送宵夜,还撞见他跟个穿黑衣的陌生男子在角门说话,见了她就慌忙散开,那男子腰间似乎还别着把短刀。
“姐姐,”小灵儿的声音带着怯意,“要不……咱们还是找机会离宫吧?我听说城郊的慈云庵收俗家弟子,咱们去那里青灯古佛,总比在这儿担惊受怕强。”
小莲苦笑了一下:“离宫哪有那么容易?咱们是签了死契的宫女,没主子的手谕,连宫门都出不去。再说,慈云庵就真的干净吗?去年冬天,我听采买的太监说,庵里的师太为了争香火钱,把个进香的夫人推下了台阶,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正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万贞儿尖利的呵斥:“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小莲和小灵儿吓得一抖,连忙快步往正殿走,刚到门口,就见小禄子捂着头退了出来,额角渗着血,脸色惨白地对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别进去。殿内,万贞儿正站在桌前,面前的狼毫笔被摔在地上,上好的宣纸被墨汁染得一塌糊涂。
“一群没用的东西!”万贞儿的声音带着怒意,“查了这么久,连当年伺候先皇后的那个老嬷嬷藏在哪里都找不到!本宫养你们有什么用?”
小莲和小灵儿不敢进去,只能在门外候着。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万贞儿的声音低了下来,隐约能听见“……当年的事不能败露……”“……斩草要除根……”之类的话。
小灵儿的手心全是冷汗,悄悄拉了拉小莲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恐惧。小莲深吸一口气,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稳住。她们都清楚,听到了不该听的,此刻若是露出半分异样,恐怕立刻就会被灭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传来传唤声:“小莲,进来伺候。”
小莲定了定神,推门而入。万贞儿已经重新坐在梳妆台前,脸上看不出喜怒,正由另一个宫女给她梳头。她指了指桌上的锦盒:“把这个送到翊坤宫,给柏贤妃。”
小莲拿起锦盒,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凤凰嘴里衔着的珍珠足有鸽卵大,一看就价值连城。她心里纳闷,万贞儿向来视柏贤妃为眼中钉,怎么突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记住,”万贞儿忽然开口,目光从镜子里射过来,带着审视,“要亲眼看着柏贤妃戴上,再回来回话。”
小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应道:“是。”
走出正殿,小灵儿凑上来问:“姐姐,娘娘让你做什么?”
小莲把锦盒往身后藏了藏,低声道:“送样东西给柏贤妃。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她知道,这趟差事怕是不简单,那支步摇看着华丽,指不定藏着什么门道。
一路走到翊坤宫,柏贤妃正在廊下喂锦鲤,见小莲来了,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妹妹怎么来了?可是万姐姐有什么吩咐?”
小莲屈膝行礼,呈上锦盒:“我家主子说,前日见娘娘的步摇旧了,特意让奴才送支新的来。”
柏贤妃打开锦盒,眼睛亮了亮,拿起步摇在发间比划了一下:“万姐姐有心了。替我谢过她。”说着就要让宫女收下。
“主子吩咐,要亲眼看着娘娘戴上才敢回去回话。”小莲低着头,心跳得飞快。
柏贤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说着便让宫女替自己戴上。步摇戴好,凤凰的尾羽扫过肩头,流光溢彩,确实华美。
“这样可以了吧?”柏贤妃对着镜子照了照,对小莲道。
“谢娘娘成全。”小莲行礼告退,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柏贤妃后颈处,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红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她心里一紧,不敢多留,快步离开了翊坤宫。回去的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步摇的凤凰眼睛,用的似乎不是普通的宝石,倒像是某种昆虫的甲壳,闪着诡异的光。
回到长信宫,小莲把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回了万贞儿。万贞儿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莲退到门外,撞见小灵儿,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她们不知道万贞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们清楚,这宫里的血雨腥风,怕是才刚刚开始。而她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宫女,就像风浪里的浮萍,只能在漩涡中小心翼翼地挣扎,不知下一秒会不会被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