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传来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婉兰提着包袱转过弯,眼前突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窄径中央,玄色蟒纹贴里在暮色里泛着沉光,正是汪直。
她心头一紧,脚步下意识顿住。这西厂提督素以阴鸷狠辣闻名,前几日在河边,若不是他突然出现岔开话题,她被假贵妃问起虎头帽的来历,怕是早已惹上祸事。只是这份“好意”,背后藏着多少算计,她实在猜不透。
汪直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浅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落在她手里的包袱上:“哟,兰姑姑,走得这么匆忙,这是要去哪?”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婉兰定了定神,福了福身:“原来是汪总管。奴婢正赶回去收拾东西,明日要去御前当差。”
“哦?”汪直挑眉,往前走了半步,几乎将窄径堵死,“听说这是要到皇上御前去伺候了?晋升得可真快,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差。”
“不过是蒙陛下恩典,侥幸罢了。”婉兰垂着眼,指尖攥紧了包袱系带,“汪公公消息灵通,不愧是西厂的一把手,宫里的事,怕是没有能瞒过您的。”
汪直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得:“那是自然。若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咱家还怎么在这宫里混下去?”他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气息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却让人脊背发凉,“只是如今,兰姑姑有了更大的靠山,怕是……不再需要咱家了吧?”
这话像根针,刺得婉兰心头一凛。她连忙躬身,声音放得更柔:“公公说笑了。前几日河边,若不是公公解围,婉兰早已闯下大祸。公公对我的好,婉兰一直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寻机会报答您的恩情。”
“哦?这可是你说的?”汪直直起身,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笑意更深了,“可别到时候转头就忘了。”
“绝无可能。”婉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婉兰虽出身微末,却知知恩图报。今日之言,绝不食言。”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像是要从她眼里找出半分虚情假意,末了才缓缓侧身让开道路:“好,那咱家就等着兰姑姑的‘报答’。”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宫里的路不好走,有西厂在,总比单打独独斗强。兰姑姑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
婉兰低头应道:“是,婉兰明白。”
她提着包袱快步走过,直到走出数丈远,才敢回头看一眼。汪直依旧站在假山旁,玄色身影在暮色里像尊沉默的石像,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背影上,让她后颈一阵发凉。
晚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扑在脸上冰冷刺骨。婉兰拢了拢衣襟,心里清楚,汪直这哪里是要她报答,分明是在提醒她——她能走到御前,少不了他在暗中推波助澜,往后自然也得受他掣肘。
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免费的恩惠。她握紧了手里的包袱,里面的月白杭绸还带着暖意,可前路却像是被浓雾笼罩,一步都不能踏错。
汪直刚踏进假万贵妃的寝殿,就被迎面飞来的玉瓶砸在脚边,“哐当”一声碎裂开来,溅起的瓷片擦过他的靴面。他连忙矮身行礼,还没开口,就见假贵妃鬓发散乱,正抓着案上的鎏金铜镜往地上摔,铜镜撞在金砖上裂成蛛网,她却像不解气,又抬脚狠狠碾了几下,声音尖利得像淬了冰:“薄情寡义的东西!我儿的孝期还没过,他倒好,转头就拉了个狐媚子在跟前伺候!这心是石头做的吗?”
汪直垂着头,等她摔够了,才低声劝:“娘娘息怒,这话若是传到御前,怕是要伤了您和陛下的情分——”
“情分?”假贵妃猛地转身,眼眶通红,指着门外冷笑,“他心里若还有半分情分,就该守着我儿的灵位哭,而不是搂着别的女人笑!男人都一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没一个好东西!”
汪直被这话刺得脖子发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头,慌忙躬身:“娘娘说的是旁人,奴才……奴才不算男人,自然不在此列。”他这话说得急,结结巴巴的,额角沁出薄汗——假贵妃这话虽没明指,却像巴掌似的扇在他脸上。
假贵妃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戾气淡了些,却依旧带着火:“算你识相。”她往榻上一坐,抓起绣帕狠狠擦着眼角,“我儿尸骨未寒,他就这般迫不及待,是怕我挡了他纳新人的路吗?”
汪直见她气稍平,连忙上前半步,压着声音说:“娘娘莫急,奴才刚从太后宫里得的信,过几日就要下旨为陛下广选贵人、才人了,说是为了皇家子嗣着想。到时候美人如云,环肥燕瘦各有风姿,陛下见了新鲜人,哪还会只惦记一个婉兰?”
他偷瞄着贾贵妃的神色,见她眉头微蹙,又补充道:“到时候选些家世显赫、知书达理的,分走陛下的心思还不容易?婉兰一个浣衣局出身的,哪比得过那些名门闺秀?娘娘且放宽心,这口气,总能顺过来的。”
假贵妃沉默片刻,指尖绞着绣帕,忽然嗤笑一声:“选再多又如何?他心里若是没我,再多新人也填不满他那窟窿。”话虽如此,眼里的戾气却散了些,显然是听进了汪直的话。
贵妃心里揣着个疙瘩,自打汪直提起婉兰,她就总觉得不踏实。这婉兰,前前后后接触过几次,要么是低着头,要么是隔着老远,她竟从没真正看清过对方的脸。今日实在按捺不住,便带了两个贴身宫女,借着往御书房送点心的由头,悄悄往那边去。
御书房外静悄悄的,只有太监们轻手轻脚走动的身影。贾贵妃示意宫女在外候着,自己则提着食盒,放轻脚步挪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往里瞧。
这一眼,让她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只见婉兰正站在案边,给朱见深研墨。那研墨的手势,不急不缓,手腕轻旋的弧度,还有那微微侧着的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贾贵妃的心“砰砰”狂跳,下意识地凑近了些,想看清那张脸。
恰在这时,朱见深抬了抬手,似是说了句什么,婉兰微微侧过脸,答了句“是”。
就是这一瞬间,假贵妃看清了她的脸——眉眼轮廓,鼻尖嘴角,尤其是左眼角那颗极淡的小痣,分明就是自己曾经那张脸……她……居然就是万贞儿!
“啊!”假贵妃惊得低呼一声,手里的食盒“哐当”掉在地上,精致的点心撒了一地。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若不是身后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住,差点就摔倒在地。
怎么会是她?万贞儿不是早就死在江里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这些年,自己竟一直没认出来!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不行,绝不能让人看出异样!贵妃猛地定了定神,推开宫女的手,强装镇定,转身就往自己宫里走。脚步快得像踩着风,连掉在地上的食盒都顾不上管。
回到寝宫,她一把将殿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她……真的是她……”她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怨毒,“她没死……她竟然没死……”
一想到万贞儿此刻就在朱见深身边,想到当年对方在宫里的风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才坐稳的位置,假贵妃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她一日不死,本宫活着算什么?”贵妃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不行,必须想办法!一定要让她彻底消失!”
她在殿里急得团团转,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女巫师。当年自己能换脸上位,全靠巫师帮忙,这次要对付万贞儿,或许还得求她。
“对,找巫师去!”假贵妃咬着牙,立刻吩咐宫女,“备车,不,备轿!本宫要去城郊的清虚观,快!”
宫女虽不明所以,但见贵妃脸色煞白,语气急促,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去准备。
轿子很快备妥,贵妃踩着踏板坐进去,轿帘落下的瞬间,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冰冷而决绝。“万贞儿,你藏得够深的,”她在轿子里低声自语,“但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翻身了!”
为了能更清净的制作药材,不受他人的打扰,巫师早就去了清虚观休心养性,轿子缓缓驶离皇宫,朝着城郊而去。假贵妃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巫师,告诉她婉兰就是当年的万贵妃,她还活着,一定要想办法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清虚观隐在城郊的竹林深处,香火不盛,却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清冷。轿子停在观门外,假贵妃屏退了随从,独自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道观里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只有一个小道童在扫院,见了她也只是低头行礼,并不多问。
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殿,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殿内光线昏暗,香烛的气息混合着草药味扑面而来,女巫师正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着一串黑檀佛珠,听到动静也没睁眼。
“巫师。”假贵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往日的骄矜判若两人。
巫师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贵妃大驾光临,想必是又有解不开的结了。”
“她没死。”贵妃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尖泛白,“万贞儿,她没死,现在化名婉兰,就在陛下身边。”
巫师捻珠的手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哦?当年那场意外掉入江中江河冰冷,她居然还能活下来?”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她的脸,她的痣,绝不会错!”假贵妃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巫师,当年你帮我换脸改命,如今她回来,我的位置就保不住了!要是她把你和我都供出来,以朱见深对她的偏爱,可怕你我难逃一死。求你再帮我一次,让她彻底消失,永绝后患!
女巫师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幽光,捻着佛珠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沉默片刻,沙哑的声音像磨过砂砾:“当年她坠江,江面浮着她的凤钗,所有人都以为是天意,而且你还换了她的脸。如今她活着回来,怕不是天意要收回去?”
假贵妃浑身一颤,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裙摆扫过地上的香灰:“巫师!您不能不管我!当年您说换脸能保我富贵终身,如今她回来揭穿一切,您也脱不了干系!朱见深若知道是您帮我偷天换日,清虚观怕要被夷为平地!
巫师低头看着她扭曲的脸,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昏暗的殿里回荡,带着几分诡异:“你倒是比从前聪明了。”她从蒲团上起身,走到墙角的药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个黑陶坛子,封口处贴着黄符。
“这是‘断缘水’,”巫师抱起坛子,沉甸甸的陶土在她枯瘦的手里竟稳如磐石,“混在她的饮食里,七日之内,她会忘了前尘旧事,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只会像个傻子般任人摆布。”
假贵妃眼里燃起希望,伸手就要去接:“真的?”
巫师却缩回手,指尖敲了敲坛身:“但这水霸道得很,若她意志坚定,反噬会落到你身上——你可能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换脸的事,甚至忘了为什么要对付她。”
“我不怕!”假贵妃咬着牙,眼神狠厉,“只要能让她闭嘴,我什么都能赌!”她一把抢过坛子,冰凉的陶土贴着掌心,竟让她莫名安心,“多谢巫师!此恩我必不忘!”
巫师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背影,重新坐下捻起佛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殿外的风卷着竹叶撞在窗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她低声呢喃:“因果循环,谁也躲不过……”
假贵妃揣着坛子快步回了宫,将断缘水藏在妆奁最深处。夜里,她看着铜镜里那张与万贞儿一模一样的脸,忽然抓起银簪狠狠划向镜中——镜面裂开,映出她狰狞的半张脸。
“万贞儿,这次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她对着碎镜低语,指尖抚过簪尖的寒光,“等你成了傻子,这张脸,这位置,就永远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