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药铺掌柜给了两盒月饼,万贞儿带回来,放在桌上。夜里,两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就着月光分月饼。
周烈拿起块莲蓉的,刚要咬,见万贞儿盯着自己手里的月饼出神,便递过去:“你吃这个?”
万贞儿摇摇头:“我不爱吃甜的。”话刚说完,才想起自己前几日还偷偷往他的药汤里加蜂蜜。
周烈“哦”了声,把莲蓉月饼放回去,换了块椒盐的,掰了一半递给她:“这个不甜。”
月光落在他递来的半块月饼上,芝麻粒闪着细碎的光。万贞儿迟疑了下,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周烈忽然说:“巧儿,我下个月想接个活,去邻县修祠堂,得去半个月。”
万贞儿咬月饼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嗯,路上小心。”
“我走了,你自己……”周烈想说“照顾好自己”,话到嘴边却成了,“药铺要是忙不过来,就歇几天。”
“知道了。”她把剩下的半块月饼塞进嘴里,嚼得有些急,像是在掩饰什么。
周烈走的那天,天没亮就起了程。万贞儿站在门后,听着他推车的轱辘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才推开门。院角的薄荷被风吹得晃了晃,石桌上还放着他没喝完的药碗,碗沿沾着点药渣。
她走过去,拿起药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弧度,忽然觉得这院子空得发慌。
周烈不在的日子,万贞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药铺打烊早了,她会下意识地往家赶,走到院门口才想起,不会有人在廊下等着给她留灯;夜里碾药时,握着他做的小碾子,总觉得木柄不如从前称手。
有天夜里下大雨,院角的篱笆被风吹倒了。万贞儿披着蓑衣去扶,雨太大,她一个人怎么也撑不住,泥水溅了满身。正急得慌,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蹲下身帮她扶篱笆。
是周烈。
他浑身湿透,头发往下淌着水,脸上沾着泥,显然是赶路回来的。“我担心下雨,就提前回来了。”他一边用绳子捆篱笆,一边喘着气说,“没……没提前告诉你。”
雨声太大,万贞儿没听清他后面说什么,只看着他为了捆牢篱笆,手指被木刺扎出血也浑然不觉。她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块布巾,塞到他手里。
是她前几日特意缝的,比他那块擦汗的布要软些,还绣了朵极小的蒲公英。
周烈捏着布巾,愣了愣,抬头看她时,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里没有躲闪,只有被雨水打湿的清亮,像含着星子。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着雨声哗哗地响。篱笆终于扶稳了,周烈站起身,想说什么,万贞儿却忽然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有点快,像是在逃,又像是在等。
他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布巾,布巾被雨水浸得有点沉,却暖得烫手。
或许有些感情,就该这样,在江南的雨里,在欲言又止的沉默里,慢慢发芽。至于什么时候能开花,谁也说不准。但至少此刻,他们都知道,那道想靠近又要逃避的坎,好像悄悄浅了些。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湖州城的巷口,万贞儿刚从药铺回来,手里提着包新采的麦冬,就见巷尾站着两个锦衣人,腰间的绣春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攥紧了药包,纸包被麦冬硌出深深的折痕。那两人的目光扫过来,像毒蛇吐信,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随即朝巷口的方向点了点头。
万贞儿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找来了。
她没敢回头,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小院跑,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噔噔”响。推开院门时,周烈正在劈柴,斧头扬起的弧度刚到半空,见她脸色惨白地冲进来,立刻丢下斧头迎上去:“怎么了?”
“他们……他们来了……”万贞儿的声音发颤,指着巷口的方向,“宫里的人……”
周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反手关上院门,插上门栓,又搬来块石头顶上:“别怕,有我。”他转身往屋里跑,很快拎出个包袱,塞到她手里,“这里有银子和干粮,你从后院的墙翻出去,往南走,去码头找李老汉,他会送你走。”
“那你呢?”万贞儿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我拖住他们。”周烈的声音很稳,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快而轻,像怕耽误一秒,“听话,快走!记住,别回头,别等我。”
他的指尖带着松木的糙感,擦过她的鬓角时,万贞儿忽然想起那个雨天,他蹲在屋檐下替她包手指的样子。心里那道又想靠近又要逃避的坎,此刻忽然塌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慌——她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拼命了。
“我不走。”她把包袱往地上一摔,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固执,“要走一起走。”
周烈刚要再说什么,院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栓被撞断了。紧接着是那个尖细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周烈,咱家知道你在里面。把那娘们交出来,饶你不死!”
是上次那个太监。
周烈猛地将万贞儿往柴房推:“躲进去!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他从墙角抄起那把磨得发亮的长刀,转身冲向院门。
万贞儿被推进柴房的瞬间,看见他背影挺直,像黑风岭悬崖上那棵歪脖子树,明知要被狂风折断,也不肯弯一下腰。柴房门被从外面锁上,她趴在门缝上看,只看见周烈挥刀挡住第一个冲进来的锦衣人,刀光在暮色里划出刺眼的弧。
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太监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进万贞儿的耳朵。她拼命摇晃着柴房门,木头撞得她手心生疼,却纹丝不动。
忽然,一声闷响传来,像是有人重重摔倒在地。万贞儿的心猛地揪紧,透过门缝看去,只见周烈半跪在地上,左肩插着一支箭,血顺着衣襟往下淌,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
“周烈!”她失声喊道,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周烈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艰难地回过头,朝着柴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竟还扯出抹笑,像是在说“别怕”。随即他猛地站起身,用尽最后力气将长刀刺进一个锦衣人的胸膛,自己却被身后的人一刀砍中后背,缓缓倒了下去。
“周烈——!”万贞儿的声音嘶哑,指甲抠进木门的缝隙,渗出血来。
柴房门被粗暴地踹开,太监带着人走进来,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万贞儿,笑得满脸褶子:“总算找到你了。周烈这傻子,到死都护着你,可惜啊……”
万贞儿没理他,目光死死盯着院中的那道身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忽然站起身,朝着周烈倒地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异常坚定。
“抓住她!”太监喊道。
万贞儿冲过去,扑到周烈身边,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他的呼吸已经很弱了,眼睛半睁着,看见是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在。”万贞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手按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涌出来,烫得吓人,“我不走了,我陪着你。”
周烈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回光返照,他抬起手,想碰她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垂落,彻底没了声息。
“周烈……”万贞儿抱着他,泪水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说过,要带我去山清水秀的地方……你骗人。”
太监走上前,阴恻恻地笑:“别难过,黄泉路上,让他陪你作伴。”
太监的话音刚落,万贞儿忽然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正是她日日揣着的龙葵粉。她没有立刻撒向锦衣人,而是死死盯着周烈渐冷的身体,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要带他走,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
“你们不是要找我吗?”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股狠劲,将油纸包举过头顶,“来啊!”
太监被她这副拼命的样子唬了一下,刚要挥手让锦衣人上前,万贞儿忽然将纸包狠狠掷向空中!白色的粉末在暮色里炸开,像一团迷蒙的雾,正好落在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锦衣人脸上。
“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龙葵粉本就有微毒,入眼更是灼痛难当,那几人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撞翻了院角的药架,草药混着血水散了一地。
混乱中,万贞儿俯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周烈半拖半抱起来。他的身体很沉,伤口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襟,黏腻得像化不开的胶。她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后院挪,脊梁挺得笔直,像黑风岭那道不肯弯折的悬崖裂缝。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太监捂着口鼻尖叫,剩下的锦衣人顾不上揉眼睛,举着刀追过来。
后院的墙不算高,万贞儿将周烈先推上墙头,自己踩着石墩攀上去。风卷着龙葵粉的余味掠过脸颊,她回头看了眼院里混乱的人影,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气息微弱的周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抓紧了。”她低声说,不知是对周烈,还是对自己。
翻身跳下墙的瞬间,她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地上,疼得钻心。但她没有停,拖着周烈往码头的方向跑,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血痕。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码头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李老汉的乌篷船就泊在岸边,船头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像一颗昏黄的星。
“李老汉!”万贞儿嘶哑地喊,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回荡。
船舱里探出个苍老的脑袋,李老汉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撑着篙将船划过来:“姑娘!这是咋了?”
“快……快开船!”万贞儿将周烈扶上船,自己也跟着跳上去,“往南,一直往南!”
李老汉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从她眼里看到了生死攸关的急切,当即解开缆绳,竹篙一点,乌篷船像箭似的滑向江心。
船行出很远,万贞儿才瘫坐在船舱里,抱着周烈的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隔着染血的衣襟,她隐约听到一丝微弱的心跳,像风中残烛,却足以让她泪如雨下。
“周烈,你听着,”她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过要带我去山清水秀的地方,这话不能不算数……”
船尾的李老汉默默撑着篙,没敢回头。江心的风很大,吹得船篷呜呜作响,像是在替这对亡命人呜咽。
夜色渐浓,乌篷船载着满身伤痕和一线生机,往江南更深处去。万贞儿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追兵,也不知道周烈能不能撑下去,但她知道,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放手。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手指极轻地勾了勾她的衣角。万贞儿猛地抬头,看见周烈半睁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她凑近了些,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巧儿……别怕……”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握紧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轻声说:“我不怕,有你在。”
船在江面上缓缓前行,江水在船桨的拨动下泛起层层涟漪,发出清脆的声响。两岸的灯火逐渐变得稀疏,原本繁华热闹的景象被黑暗所吞噬,只剩下微弱的灯光在远处若隐若现。
然而,与这逐渐黯淡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头顶上那片璀璨的星空。无数颗星星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宝石,闪耀着微弱但持久的光芒。它们一路伴随着船只,仿佛是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场跨越生死的逃亡。
在这静谧的夜晚,江面上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船上的人们或许正沉浸在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中,但那片星空却给了他们一丝安慰和希望。
在这刀光剑影的世界里,人们的感情也如同被压抑的火焰,在生死边缘终于敢熊熊燃烧。他们紧紧相拥,彼此的温暖和力量在这一刻传递,仿佛能抵御世间一切的寒冷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