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贤妃闭门思过的日子,宫里格外安静。荣嫔被贬北三所的消息像块石头投入湖面,虽泛起涟漪,却很快被新的流言覆盖——毕竟这宫墙里,最不缺的就是起落沉浮。
这日午后,柏贤妃正对着窗棂临摹字帖,青禾忽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娘娘,冷宫那边来消息了,说……说周太监没撑住,昨夜没了。”
柏贤妃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她抬眼看向窗外,檐角的冰棱正顺着阳光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谁的命数。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句,笔尖在纸上重新游走,字迹却比先前潦草了些,“让厨房炖锅参汤,送去给表姐。”
青禾愣了愣:“娘娘,您还在闭门思过呢,私相授受怕是……”
“就说是陛下赏的。”柏贤妃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顺便告诉她,周太监的孙女,我已经安排去浣衣局当差了,保她平安。”
青禾这才应着退下,心里却打鼓——自从周太监出事,谁都避着冷宫那边的人,娘娘反倒上赶着照料,难不成真像宫里传的那样,娘娘和废后有什么亲缘?
冷宫深处,吴氏裹着柏贤妃让人送来的厚棉被,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听到周太监的死讯时,她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报应……都是报应啊……”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那里还留着当年被柏贤妃划伤的痕迹。
这时,一个小太监端着参汤进来,低着头道:“废后娘娘,这是陛下赏的参汤,让您补补身子。”
吴氏抬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他还肯赏我东西?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小太监吓得不敢接话,放下汤碗就往外跑。吴氏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忽然抓起旁边的石子,狠狠砸了过去。汤碗摔在地上,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参汤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很快就结了层薄冰。
“我不喝!我谁的东西都不喝!”她对着空荡的院子喊,声音嘶哑,“柏贤妃!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我儿子的命,你赔得起吗?!”
喊声撞在光秃秃的院墙上,又弹回来,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朵疼。守在院外的侍卫缩了缩脖子,谁也不敢进去劝。
而此刻的柏贤妃宫里,青禾正拿着件素色披风进来:“娘娘,冷宫那边回话,说……说废后娘娘把参汤摔了,还说……”
“还说什么?”柏贤妃放下笔,墨滴在纸上晕成个黑点。
“还说您欠她儿子一条命,这辈子都还不清。”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
柏贤妃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摘下头上的金步摇,换上支素银簪子。“去告诉她,”她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她儿子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
青禾刚要应声,就见柏贤妃拿起桌上的字帖,往火盆里一扔。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宣纸上的字迹,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娘娘!那可是您临摹了半个月的《兰亭序》啊!”青禾惊呼。
柏贤妃看着跳动的火苗,眼神沉沉:“留着没用了。”
是啊,留着没用了。自从周太监死了,她就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那本《兰亭序》,本是她想送给陛下的生辰礼,如今看来,倒像是个笑话。
傍晚时分,宫里忽然起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沙沙作响。柏贤妃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忽然问青禾:“你说,北三所冷不冷?”
青禾愣了愣:“荣嫔娘娘刚被贬过去,听说那边连个像样的炭盆都没有……”
柏贤妃没再说话,只是让青禾取来件最厚的棉袄,又包了两贯铜钱,让心腹太监悄悄送去北三所。
“告诉荣嫔,”她低声道,“别恨我。要恨,就恨这宫墙吧。”
太监领命去了,柏贤妃却依旧坐在窗边,直到月光爬上窗台,映得她侧脸一片惨白。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宫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荣嫔还只是个小答应,偷偷塞给她半块热糕,说:“妹妹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那时的雪,好像都比现在暖些。
夜渐深,柏贤妃宫里的灯还亮着。青禾看着娘娘对着空荡的院子发呆,手里反复摩挲着那支素银簪子,忽然觉得,这宫里的人,就像檐角的冰棱,看着坚硬,其实一晒就化,一撞就碎。
谁也不知道,柏贤妃是在想冷宫的吴氏,还是北三所的荣嫔,或是那个被烧成灰烬的《兰亭序》。
只有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兰草,在寒风里轻轻抖着,像在替谁无声地叹息。
荣嫔在北三所收到棉袄和铜钱时,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着她冻得发紫的指尖,柴火湿冷,冒出的黑烟呛得她直咳嗽,鬓角的碎发被熏得焦黄——不过半月,那个曾在宴会上珠翠环绕的荣嫔,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荣嫔娘娘,这是……锦绣宫送来的。”小太监把东西递过去,声音发颤。北三所的管事太监最是势利,见荣嫔失了势,连口热水都懒得给,此刻见锦绣宫派人来,倒不敢再放肆,只缩在门外探头探脑。
荣嫔捏着棉袄的布料,指尖触到内里缝着的棉絮,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她倒还记得我怕冷。”当年选秀时,她和柏贤妃同住一屋,冬夜里总挤在一张床上取暖,柏贤妃总说她“手脚凉得像冰块”。
小太监又道:“柏贤妃娘娘说,让您别恨她,要恨就恨这宫墙。”
“恨宫墙?”荣嫔把棉袄往灶台上一摔,火星溅到布料上,烧出个小洞,“我阿玛被她父亲构陷贬去云南,我被她当作替罪羊扔到这鬼地方,她倒让我恨宫墙?”她抓起那两贯铜钱,狠狠砸在地上,“告诉她,我荣氏就算冻死饿死,也不领她的情!”
铜钱滚得满地都是,有几枚掉进灶膛,被火星燎得发黑。小太监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荣嫔却忽然蹲下身,徒手往灶膛里扒拉。火星烫了她的手,她也不缩,硬是把那几枚铜钱扒了出来,用冻裂的指尖擦去上面的黑灰,紧紧攥在手心。
“你回去吧。”她背对着小太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告诉她,我不恨她了。”
小太监愣了愣,这才躬身退下。荣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忽然把脸埋进膝盖,哭得像个孩子。她哪是不恨,只是恨到极致,反倒没了力气——这宫墙里的人,谁不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柏贤妃不踩她,也会有别人来踩,倒不如……留着这点念想,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北三所的风雪比别处更烈,荣嫔把那两贯铜钱藏进枕头下,又穿上柏贤妃送的棉袄。棉袄上的洞还在,风灌进去,带着点凉意,可心里却奇异地暖了些。她摸着那洞,忽然想起多年前,柏贤妃偷拿她的胭脂,被她追着打,两人撞在柱子上,把她新做的袄子划了道口子,柏贤妃当时也是这样,红着眼圈说“我赔你一件新的”。
“骗子……”荣嫔扯了扯嘴角,眼泪却掉得更凶,“你从来都没赔过……”
而锦绣宫里,柏贤妃正对着铜镜试新制的玉簪。青禾把荣嫔的回话告诉她时,她插簪子的手顿了顿,玉簪的棱角硌得头皮生疼。
“知道了。”她淡淡道,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那里还留着当年和荣嫔打闹时被指甲划伤的浅痕,“让人给北三所送些炭火,就说是内务府按例发的。”
青禾应着退下,刚走到门口,就听柏贤妃又道:“再送两匹素布,让她做件新袄子。”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妆台的玉簪上,泛着清冷的光。柏贤妃拿起那支被扔进火盆又捡回来的玉兰簪——簪头的裂痕更明显了,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忽然想起冷宫里的表姐,想起北三所的荣嫔,想起那个被她送进浣衣局的周太监孙女。这些人,都被她卷进了这场风波,或伤或死,或困于囹圄。
“值得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问,镜中人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看不懂的疲惫。
没有人回答。只有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下,两下,敲在寂静的宫夜里,也敲在无数颗悬着的心尖上。
柏贤妃知道,这场由她掀起的风波,还远远没到平息的时候。荣嫔的退让,表姐的怨恨,万贞儿的沉静,甚至是皇上那看似平息的疑虑,都像埋在雪下的火种,只待一个时机,便会重新燃起熊熊大火。
她将玉兰簪重新插回发间,对着镜中深吸一口气。镜中人的眉眼渐渐染上惯有的冷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青禾,”她扬声道,“明日替我拟个帖子,我要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青禾在外间应了声,心里却清楚——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们的娘娘,已经做好了准备。
月光依旧清冷,洒满了整座宫殿。只是那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还有多少未说出口的算计,多少藏在心底的爱恨,怕是只有这宫墙自己,才说得清了。
永寿宫的梅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青砖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柏贤妃踩着花瓣走进暖阁时,万贞儿正临窗翻着医书,阳光透过她鬓角的银丝,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妹妹给姐姐请安。”柏贤妃屈膝行礼,声音比往日柔和了些,手里还捧着个锦盒,“听闻姐姐近日总失眠,我让人寻了些安神的香丸,想着或许能用得上。”
万贞儿抬眼,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玉兰簪不见了,换了支素银梅花簪,倒衬得她眉眼温顺了许多。“妹妹有心了。”她示意小莲接过锦盒,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着,“闭门思过的日子,倒让妹妹沉稳了不少。”
柏贤妃垂着眼帘,指尖绞着帕子:“前些日子是我糊涂,被奸人蒙蔽,差点冲撞了姐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荣嫔妹妹在北三所怕是受苦了,姐姐能不能……”
“宫里的规矩,不能破。”万贞儿打断她,翻过一页医书,“她既犯了错,就该受罚。妹妹若真心疼她,不如多托人送些御寒的衣物,倒比在我这里求情有用。”
柏贤妃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姐姐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天气聊到花草,仿佛前几日的风波从未发生。可柏贤妃知道,万贞儿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袖口、她的鬓角,像在搜寻什么破绽。
正说着,朱见深披着件墨色披风走进来,刚踏进门就笑道:“朕老远就闻见梅花香,原来是你们姐妹在闲聊。”他目光落在柏贤妃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你身子刚好,怎么穿这么少?”
柏贤妃心头一暖,正要回话,万贞儿已让人取来件狐裘:“陛下说得是,这春寒最伤人。妹妹快披上。”
狐裘的暖意裹住身子时,柏贤妃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想起冷宫里的表姐,想起北三所的荣嫔,再看看眼前这对言笑晏晏的帝妃,忽然觉得这宫墙里的暖意,竟比寒冬还要凉薄。
“陛下,”她定了定神,状似无意地提起,“前日我去给表姐……给废后送炭火,见她院里的野菊枯了,便让人换了些新的。她虽犯了错,终究是……”
“她的事,你少管。”朱见深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龙袍的金线在晨光下泛着寒气,“安分守己做好你分内的事,别总想着那些旁门左道。”
柏贤妃的脸瞬间白了,慌忙低头:“臣妾知错。”
万贞儿适时开口打圆场:“陛下也别恼,妹妹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废后院里的野菊,还是当年皇后娘娘亲手种的呢,枯了确实可惜。”
朱见深的脸色缓和了些,望着窗外的梅花道:“罢了,你们女人家的心思,朕不懂。只是记住,宫里的事,一步错,步步错。”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在柏贤妃心上。她知道,皇上从未真正信过她,那日放过她,不过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
从永寿宫出来时,风卷着梅花瓣打在脸上,带着点微疼的凉意。青禾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娘娘,皇上这是在敲打您呢。”
柏贤妃没说话,只是望着冷宫的方向。那里的高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她心里的念头——表姐,你等着,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