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的描金藻井,将整座宫殿烘得暖融融的。吴氏坐在紫檀木妆镜前,看着镜中身披翟衣的自己,凤冠上九只金翟鸟口衔珠滴,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珍珠折射的冷光落进眼底,竟让那双本就锐利的眸子更添了几分锋芒。
“娘娘您瞧这云袖,”贴身侍女青禾正为她系腰间的玉带,指尖抚过衣料上凸起的龙纹,语气里满是惊叹,“江南织造局的匠人说,单这十二章纹,就用了整整八两赤金抽成的线,光绣这一匹料子,三十个绣娘熬了三个月呢。”她拿起一面菱花镜,对着吴氏的侧脸,“您再看这凤冠,九只翟鸟眼珠都是南海进贡的海珠,在太阳底下转着圈儿地亮,宫里谁见了不得矮三分?”
吴氏抬手,指尖轻轻划过袖口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只觉那冰凉的金线仿佛带着温度,烫得指尖微微发麻。她忽然嗤笑一声,从妆匣里挑出一支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簪,斜斜插入鬓边,镜中原本端庄的人影顿时添了几分张扬的艳色:“料子金贵算什么?昨儿早朝,你父亲在殿外没听见我父亲说的话?”
她学着吴瑾的语气,沉声道:“‘吾女吴氏,淑慎端良,入主中宫,实乃天家之幸。吴氏一门,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罢自己先笑了,凤冠上的珠串叮当作响,“这话听着是给陛下表忠心,实则是敲给满朝文武听的——我吴家的女儿坐了这凤位,往后谁想动我们吴家的人,先掂量掂量这凤冠的分量!”
青禾凑近了,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可不是嘛。昨儿个御花园的小太监跟我说,万贞儿那院子里连炭都快断了,她身边的小莲去内务府要,管事太监直接把牌子扔地上了,说‘一个没名分的老宫女,也配用官窑的炭?’最后还是李总管偷偷塞了两筐碎炭过去,才没冻着。”
“她?”吴氏转过身,凤冠的珠串扫过肩头,发出清脆的响声,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一个从浣衣局爬出来的老东西,也配跟我比?当年在东宫,她不过是给我端茶倒水的份,若不是陛下念着点旧情,她现在还在浣衣局搓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望向宫墙之外那片鳞次栉比的府邸——那里是吴家的地盘,从锦衣卫指挥使吴瑾的府邸,到礼部侍郎吴谦的宅院,再到京营副总兵吴能的将军府,半个京城的权贵都姓吴。
“你以为我父亲为何非要争这凤位?”吴氏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落在远处吴家祠堂的飞檐上,“前年漕运总督贪墨,查来查去查到我三叔头上,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去年京营换防,我二哥不过是个千户,硬是挤掉了兵部尚书的侄子,坐了指挥佥事的位置。这凤位,从来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吴家的刀,是压在旁人头上的山!”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吴府的管家吴忠捧着个描金漆盒匆匆进来,见了吴氏,“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娘娘请安!恭喜娘娘凤位稳固,光耀门楣!”
吴氏瞥了眼那漆盒:“父亲让你来的?”
“是!”吴忠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羊脂玉如意摆件,玉质温润如凝脂,通身无一丝杂色,如意头雕刻的缠枝莲纹栩栩如生。“老爷说,这是宣宗爷当年赐给老夫人的,如今送给娘娘镇宫。老爷还说,往后宫里的事,娘娘只管放开手脚,家里在朝堂上给您撑着——前儿个御史台想参咱家大哥强占民田,刚递上折子,就被内阁压下去了,您看,这就是咱家的体面!”
吴氏拿起玉如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嘴角扬得更高:“告诉父亲,我晓得怎么做。”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承乾宫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把库房里那箱东珠取出来,各宫妃嫔分一串,就说是我赏的。”
青禾正要应下,吴氏却又添了句:“万贞儿那里不必给。她一个没名分的,戴东珠是僭越。给她送五两碎银子,再传句话,让她安分守己,别总想着攀高枝,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
吴忠连忙应着:“奴才这就去办!对了娘娘,前儿个咱家铺子的掌柜被顺天府尹抓了,说他偷税漏税,老爷让奴才问问,要不要……”
“让顺天府尹自己把人送回来。”吴氏把玩着玉如意,语气漫不经心,“再让他把去年贪墨的赈灾粮吐出来,不然,就让他儿子从国子监滚蛋。”
吴忠笑得眉眼都堆起来了:“娘娘英明!奴才这就去回话!”
待吴忠走后,青禾凑上来,掩嘴笑道:“娘娘您看,这才刚坐上凤位,咱家的人就这么体面了。前儿个万贞儿去给太后请安,路过咱们坤宁宫门口,连抬头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呢!”
吴氏没说话,只走到廊下,看着宫人们正忙不迭地往各宫送东珠,一路上传来“皇后娘娘千岁”的谢恩声。她忽然想起昨日李总管偷偷报来的消息,说万贞儿为了给陛下绣一个荷包,熬夜熬红了眼,最后却被陛下随手赏了小太监。
“赏膳房炖一盅参汤来。”吴氏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就用家里送来的那支五十年老山参,让小厨房敞开了炖,香气得飘出坤宁宫,让宫里的人都闻闻——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子,谁的靠山,才最硬气。”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那套羊脂玉如意上,折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却照不进吴氏眼底那片被权势和骄傲填满的阴影。她知道,从今日起,这后宫的风,得由她吴氏说了算;这京城的雨,也得看吴家的脸色落。至于那个还在承乾宫搓着旧夹袄的万贞儿,不过是她凤冠上一粒随时能拂去的尘埃罢了。
吴忠刚走到门口,又被吴氏叫住。她指尖捻着玉如意上的缠枝纹,慢悠悠道:“等等,让顺天府尹把人送回来时,别空手。”
青禾在一旁机灵地接话:“娘娘是说……”
“让他把城西那处刚收的宅院也带上。”吴氏抬眼望向墙外,那处宅院原是吏部尚书看中的,却被吴家的人抢了先,“告诉他,就当是赔罪。我吴家的人,不是谁都能动的。”
吴忠笑得见牙不见眼:“奴才明白!这就去办,保准让他乖乖送来!”
待吴忠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青禾扶着吴氏往殿内走,忍不住道:“娘娘,您这一招可真妙,既敲打了顺天府尹,又给咱家添了产业,一箭双雕呢。”
吴氏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点手段算什么?当年我父亲在南京,不过是个五品通判,硬生生靠着‘借’来的盐引,三年就爬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这世道,要么狠,要么忍——我吴家,从不学忍。”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凤冠霞帔的自己,忽然伸手摘下一支珠钗,随手扔在妆匣里:“前儿个陛下赏了万贞儿一支银镀金的步摇,她倒天天戴着在御花园晃悠,真当谁稀罕似的。”
青禾连忙道:“那步摇连宝石都没镶,哪配跟娘娘您的东珠比?昨儿个奴婢瞧见,她那步摇的钩子都松了,怕是戴不了几日就要散架。”
吴氏被逗笑了,拿起一支嵌着鸽血红的金簪,重新插在鬓边:“她也就配戴那样的东西。对了,让膳房炖的参汤呢?”
“早就让小厨房炖上了,用的是老爷特意从关外弄来的五十年老山参,这会儿香气怕是已经飘到养心殿了。”青禾笑着回话,“娘娘您是想……”
“让陛下也闻闻。”吴氏走到窗边,望着养心殿的方向,“让他知道,谁才是能给他撑场面的人。万贞儿那点心思,除了绣荷包、熬汤药,还会什么?真以为陛下念着旧情,就能让她蹬鼻子上脸?”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送东珠的宫女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群低眉顺眼的妃嫔,个个捧着锦盒,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众妃嫔齐齐跪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吴氏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在一位穿粉色宫装的妃嫔身上停了停——那是刚入宫的林昭仪,听说最近颇得陛下青睐。
“起来吧。”吴氏淡淡开口,“这点东珠不算什么,往后好好伺候陛下,本宫还有重赏。”
林昭仪连忙谢恩,眼神却偷偷瞟了眼吴氏头上的凤冠,眼底闪过一丝嫉妒。
吴氏哪会看不出来,却不动声色,只对青禾道:“把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赏给林昭仪吧。”
那步摇是前几日西域进贡的,上面镶着十颗鸽血红宝石,价值连城。林昭仪顿时喜出望外,连忙磕头:“谢皇后娘娘恩典!”
其他妃嫔见状,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却只能跟着附和。
吴氏看着她们的样子,心里冷笑。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却不知这后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没点硬靠山,迟早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都散了吧。”她挥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累了,要歇息了。”
众妃嫔不敢多留,纷纷告退。林昭仪走在最后,捧着那支步摇,脚步都有些飘。
青禾看着她的背影,不屑道:“给点好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真当娘娘您看重她?”
“不然呢?”吴氏走到榻边坐下,端起青禾递来的参汤,轻轻吹了吹,“让她去跟万贞儿斗,本宫正好坐收渔利。”她喝了口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万贞儿不是想争宠吗?就让她尝尝,什么叫自不量力。”
青禾恍然大悟,连忙道:“娘娘高明!林昭仪年轻气盛,又得了您的赏,肯定会去找万贞儿的麻烦,到时候……”
“到时候,本宫再出面‘主持公道’。”吴氏接过话头,嘴角的笑意更深,“既显得本宫大度,又能顺理成章地打压万贞儿,何乐而不为?”
正说着,李总管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娘娘,不好了!万贞儿在御花园哭呢,陛下正陪着她,看样子很是心疼。”
吴氏手里的汤碗猛地一顿,汤汁溅出几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哭?”她冷笑一声,“她倒会装可怜。走,去瞧瞧。”
青禾连忙跟上,心里暗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御花园的石凳上,万贞儿蜷着身子,后背抵着冰凉的太湖石。手里那方素色帕子被她攥得发皱,眼泪不是大颗大颗往下掉,而是像檐角漏下的雨,细溜溜地滑过脸颊,没入领口。
不是为了那串东珠。方才青禾传话时,语气里的轻蔑像小刀子似的割人——“皇后娘娘说了,没正经名分的,不必按例领赏”。她不怕旁人说她低微,可“皇后娘娘”四个字从青禾嘴里说出来,听着不是滋味。
陛下走过来时,见她这副模样,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他认得那方帕子,是当年他用第一笔俸禄给她买的,边角都磨毛了还舍不得换。“怎么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放轻了些。
万贞儿摇摇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可嗓子眼像堵着团棉花,一开口就发颤:“没什么……就是风迷了眼。”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帕子上快要褪尽的素色花纹,“就是忽然想起……以前有个小姐妹,总说要跟我一辈子做伴……”
陛下没再多问,只是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风掠过花丛,带来远处隐约的笑语——想来是吴氏陪着妃嫔们赏景呢。万贞儿把脸埋进帕子里,哭声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哭的哪里是东珠,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能跟她勾着手指头说悄悄话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