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鹏城快节奏的背景下,如同指缝间流过的细沙,悄无声息。沈屿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晨跑,咖啡,阅读,垂钓……一切如常。
只是,那天傍晚鹏河边的惊心动魄,以及那个年轻女子翻越栏杆时决绝的背影,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让他在享受宁静的同时,心底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对生命无常的感慨。
他依旧每天下午去鹏河边钓鱼,地点还是老地方。河水依旧流淌,对岸的城市依旧喧嚣,仿佛那场生死救援从未发生过。但沈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闷湿。河边的风比往日大了一些,吹得水面泛起细密的波纹。
沈屿坐在钓椅上,目光落在随波起伏的浮漂上,心思却有些飘远。他在想,那个被救起的女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出院?她的家人是否在身边?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是否有所消散?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阵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很慢,带着一种虚弱和犹豫,停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沈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素雅淡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
她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眼神怯怯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正望着他。
沈屿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但一时间没完全对上号。毕竟那天在河里、在医院,情况紧急,他并未仔细端详对方的容貌。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女孩那双异常清澈、却深藏着巨大悲恸和疲惫的眼睛时,记忆的闸门才轰然打开——是她!那个跳河的女子!
沈屿心中微微一震,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放下鱼竿,站起身,语气温和地问道:“你好,是……找我吗?”
女孩见沈屿认出了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感激:“是……是的。先生,我……我是三天前,在河里……被你救起来的那个……刘文静。我……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沈屿的心。他连忙摆手:“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任何人看到当时的情况都会帮忙的。你……身体好些了吗?”他注意到女孩的气色非常差,脚步虚浮,显然是大病未愈的样子。
“好……好一些了。医生说可以出院静养了。”刘文静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她看着沈屿,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医生说,再晚几分钟,就真的来不及了。”
“人没事就好。”沈屿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指了指旁边的空钓椅,“坐下说吧,你刚出院,别站着。”
“谢谢。”刘文静没有推辞,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空钓椅上坐下,双手依旧紧紧攥着衣角,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沈屿也重新坐下,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河面的声音和远处城市的噪音在回荡。
沈屿能感觉到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悲伤和绝望。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任何语言在巨大的苦难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刘文静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先生,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我姓沈,沈屿。你叫我沈哥或者沈先生都可以。”沈屿答道。
“沈先生……”刘文静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沈屿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见底,却空洞得让人心慌,“沈先生,您……其实不该救我的。”
沈屿眉头一皱:“为什么这么说?生命只有一次,怎么能轻易放弃?”
刘文静的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认命般的绝望:“因为……救了我,也只是让我……多受几个月的罪而已。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沈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紧紧盯着刘文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文静移开目光,望向浑浊流淌的河水,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上个月,我在公司加班,突然昏倒了。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脑癌。胶质母细胞瘤,晚期。医生说……已经扩散了,手术风险极大,就算做了,意义也不大。放疗化疗……也只是勉强延长一点时间,而且过程会非常痛苦。他们告诉我……最多……还有三个月。”
“……”
沈屿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脑癌……晚期……三个月……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孩,会露出那样绝望麻木的神情,为什么会选择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情绪崩溃,而是在得知了无法抗拒的、残酷的死刑判决后,彻底的崩溃和放弃!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想告诉她现代医学还有奇迹,想鼓励她不要放弃希望……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如此冰冷、如此确凿的死亡宣判面前,任何安慰和鼓励,都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无力!他不是一个善于用空洞语言安抚别人的人。
他看着刘文静苍白而平静的侧脸,那是一种心死之后、对一切都已无所谓的平静。她才二十四岁啊!
刚刚走出校园,满怀憧憬地来到这座梦想之城打拼,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被宣判了终点。这种巨大的不公和残酷,让沈屿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和愤怒!为什么?凭什么?
“对……对不起……”半晌,沈屿才声音干涩地吐出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是为救了她却让她继续承受痛苦而道歉?还是为这该死的、无常的命运而道歉?
刘文静摇了摇头,转回脸,看着沈屿,眼神里竟然有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般的柔和:“沈先生,您不用道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让您……听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我只是……不想瞒着您。您救了我,有权知道……您救下的,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我知道跳河不对,很懦弱,也很……对不起我的父母。但是……当我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天都塌了。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未来,所有的努力……全都失去了意义。
我害怕化疗掉光头发的样子,害怕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更害怕……看到爸妈为了我,倾家荡产,最后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我离开……那种绝望,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所以……我当时就想,不如自己安静地走掉,至少……能少受点罪,也能给家里……省点钱。”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沈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和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是一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灵魂,最后的、无奈的“理性”选择。
沈屿沉默了。他完全理解她的想法。在绝对的、无法改变的噩运面前,选择有尊严地提前结束痛苦,或许也是一种对自己、对家人的慈悲?他无法评判这种选择的对错,因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河风更大了,吹乱了刘文静额前的碎发,也吹皱了沈屿的心湖。阴沉的天空下,鹏河水默默东流,带不走一丝一毫的哀愁。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良久,沈屿才轻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刘文静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建议住院做保守治疗,能拖一天是一天。但我……不想去医院了。我想……回家。回老家去。陪陪我爸妈。最后这几个月……我想过得……像个人样一点。”她的眼中,终于有泪光闪烁,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沈屿看着这个在死亡阴影下,努力想抓住最后一点尊严和温暖的年轻生命,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
他想了想,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回家……陪陪家人,挺好的。做些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吃些想吃的东西,看看想看的风景……至少,让最后的时间,属于你自己。”
刘文静有些意外地看了沈屿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以为会听到诸如“不要放弃”、“积极治疗”之类的劝慰。沈屿的理解和“不劝”,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和被尊重。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微弱的笑意,“谢谢您……沈先生。您……和别人不一样。”
沈屿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他能说什么呢?鼓励她与绝症抗争到底?他无法替她承受那份痛苦。
劝她接受命运?这又太过残忍。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尊重她的选择,并在这最后的时光里,给予一丝不带压力的、平静的陪伴和理解。
“你……以后还会来这里钓鱼吗?”刘文静忽然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屿看着她,点了点头:“会。我最近都住在这附近,下午没事都会过来。”
“那……我以后要是闷了,可以……过来看看你钓鱼吗?”刘文静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不会打扰你的……就是……坐一会儿。”
沈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明白,这个女孩,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是多么孤独和无助。
她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劝慰者,而只是一个可以安静陪伴、不会用异样眼光看她、能让她暂时忘却病痛的“普通人”。
“当然可以。”沈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语气温和而肯定,“随时欢迎。这里风景不错,坐着吹吹风,也挺好。”
刘文静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光彩的笑容,虽然依旧苍白,却比刚才生动了许多:“谢谢您,沈先生!”
这时,天空中开始飘落细密的雨丝。暴雨要来了。
“下雨了,你快回去吧,刚出院,别着凉了。”沈屿站起身说道。
“好,沈先生,那我先走了。再见。”刘文静也站起身,对着沈屿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沿着河岸,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她的背影在渐密的雨幕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沈屿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久久没有动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内心,波涛汹涌。
三个月……二十四岁……脑癌晚期……
这些冰冷的词汇,不断冲击着他的认知。他一直追求的“躺平”和宁静,在如此真切、如此残酷的生死面前,显得那么奢侈,甚至……有些苍白无力。
他的烦恼,他的超脱,他的诗和远方,在一个生命即将凋零的倒计时面前,算得了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对生命脆弱的深刻认知,笼罩了他。同时,也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和责任感,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这个名叫刘文静的女孩,她的最后三个月,不该只有绝望和等待。或许,他可以做点什么?
不是徒劳的安慰,不是虚假的希望,而是……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多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温暖和生命的尊严?
雨,越下越大了。沈屿默默地收起钓具,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和心灵。他知道,他在鹏城的“躺平”生活,因为这次意外的相遇,注定要掀起新的、更加深刻和沉重的波澜了。
他的“平静”,将不得不再次面对生命最本质的残酷与温暖。而这一次,他无法,也不愿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