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屿接起电话,听到老卢那带着明显慌乱和歉意的声音,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
他打开免提,一边听着老卢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如何“一时冲动”把两人的闲聊发到了网上、又如何引发了轩然大波的经过,一边不紧不慢地用平板电脑打开了几个主流社交平台。
果然,首页几乎被相关话题刷屏了。
#卢伯倡议抵制足协赞助商# 的词条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讨论热度高得吓人。
各种角度的文章、分析、争吵、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充斥着屏幕。
有媒体梳理了足协的主要赞助商名单,并分析了抵制可能带来的经济影响;有球迷群体发起投票,表示支持或反对;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制作“抵制指南”和替代品牌推荐列表。
网络上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沈屿快速浏览着这些信息,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淡然。
他对着电话那头焦急不安的老卢,语气平和地宽慰道:“卢伯,别急,慢慢说。事情我已经看到了。”
“沈生!真系对唔住啊!我……我寻日听你讲得咁有道理,返到屋企越谂越激气,就……就手多写咗个帖!我冇谂到会搞到咁大嘎!宜家点算好啊?会唔会惹麻烦啊?”老卢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悔。
“麻烦肯定会有一点。”沈屿没有隐瞒,但语气依旧沉稳,“您这个倡议,等于直接砸了一些人的饭碗,动了他们的奶酪。网络上的讨论还好说,但涉及到真金白银的利益,难保不会有人狗急跳墙。”
“啊?咁点算啊?佢哋会唔会揾上门啊?”老卢更慌了。
“找上门倒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屿沉吟道,“卢伯,我建议您,最近几天,暂时避一避风头。
您名下房产多,随便找一处不常住的、安静点的地方,先住一段时间。等这波热度过去,看看风向再说。”
“避风头?去边度避啊?”老卢显然没经历过这种事,六神无主。
“就去您在从化或者增城的别墅?或者,干脆出国玩一段时间,散散心。”沈屿建议道,“您不是一直说想去新马泰看看吗?正好趁这个机会。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
“出国?”老卢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系喔!我可以去我个女度!佢喺澳洲!我即刻订机票!”(对啊!我可以去我女儿那里!她在澳洲!我马上订机票!)
“澳洲挺好,距离远,清静。”沈屿表示赞同,“您收拾一下,尽快出发。这边的事情,我会帮您留意着。记住,到了那边,尽量少上网看这些新闻,免得心烦。就当是放个长假。”
“好好好!听你讲!沈生,真系多谢你啊!又系我累事!”老卢连连道谢,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没事,邻居之间,互相照应。”沈屿淡淡地说,“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
挂断电话,沈屿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没想到,自己湖边的一句闲谈,竟会通过老卢这个“大喇叭”,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波。
这再次印证了那句话:互联网时代,个体的声音可以被无限放大,尤其是在触及了集体情绪的痛点时。
“华夏百姓苦足协久矣”,这句话看来绝非虚言。老卢的倡议,不过是恰好提供了一个宣泄口和行动方向而已。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牵扯进去。老卢很讲义气,在帖子里完全没有提及他,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卢伯”这个Ip。
而且,他沈屿在五羊市深居简出,与足球圈毫无瓜葛,外人很难将他与这件事联系起来。
他更担心的,是老卢的安全。虽然现在是法治社会,但利益受损方在气急败坏之下,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让老卢暂时离开,是最稳妥的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网络上的风暴持续发酵。抵制倡议得到了相当一部分球迷的响应,虽然实际效果未必立竿见影,但造成的舆论压力是空前的。
足协和几家被点名的赞助商保持了沉默,但这种沉默反而加剧了外界的猜测和质疑。
有媒体开始深挖足协的管理问题和赞助合同的内幕,各种黑料和负面新闻开始浮现。一场关于华夏足球根源性问题的全民大讨论,被彻底引爆了。
而这场风暴的“导火索”——老卢,则在沈屿的建议下,以惊人的效率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飞往了澳洲的女儿家,真正开始了他的“避风头”之旅。
出发前,他还特意给沈屿发了信息,说已安全抵达,并再次表示感谢。
沈屿回复了一句“玩得开心”,便不再过多关注网络上的喧嚣。他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节奏。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可以随时约钓、喝茶闲聊的忘年交,难免显得有些冷清。
老卢离开后,沈屿的“躺平”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加纯粹和内向的阶段。
每天清晨,他依旧去河滨慢跑,然后去“好彩”茶楼吃早餐。
只是对面那个经常和他拼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和他讨论点心好坏的酱黑色脸庞,不再出现了。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报纸,偶尔会想起老卢点评肠粉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上午,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寓里。看书,整理思绪,或者站在阳台上,俯瞰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和远处林立的高楼。
五羊市的喧嚣与活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但他置身其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他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观察着这座城市的脉搏,也观察着内心世界的潮起潮落。
下午的垂钓时光,成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独处和放空时刻。他不再需要和老卢商量去哪里,可以完全随心所欲。
有时,他会开车去更远的、老卢从未带他去过的野钓点探索;有时,则干脆就在小区附近那条熟悉的河涌边,找个树荫坐下,不在乎鱼获,只享受那份与水独处的宁静。
一个人钓鱼,有不同的乐趣。没有了交谈,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能听到微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听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噗通声,听到远处城市模糊的轰鸣,甚至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节奏。
思绪可以天马行空,也可以完全放空,达到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
他发现自己钓鱼的技术,在不知不觉中又精进了不少。
或许是少了闲聊的干扰,注意力更加集中,对浮漂信号的判断更加精准,提竿的时机也把握得更好。
偶尔,他能钓到一些平时难得一见、体型不错的鱼,但他大多会选择放生,只留下够一餐的小鱼。
傍晚归来,他依旧会自己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公寓,慢条斯理地准备晚餐。
一个人吃饭,他反而更注重食材的本味和烹饪的过程,享受那种从准备到品尝的、完整的生活仪式感。
饭后,泡一壶清茶,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看着城市华灯初上,直到夜色深沉。
这种彻底独处的日子,起初确实有些寂寥,但沈屿很快就适应了,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极致的安静。
他可以更深入地阅读一些艰深的书籍,更系统地整理自己的钓鱼笔记和沿途见闻,更清晰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和过往的经历。
湄羽村的湖光山色,建邺城的足球狂欢,五羊市的市井烟火……这些片段在他的脑海中沉淀、发酵,化作了更深的生命体悟。
他偶尔会收到老卢从澳洲发来的信息,多是分享一些当地的风景照片和趣闻,字里行间透着悠闲和放松,看来已经完全从最初的恐慌中走了出来。
沈屿会简单回复,分享一些五羊市的近况和钓鱼的收获,两人隔着大洋,维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网络上的风暴,在喧嚣了十来天后,热度也开始逐渐降温。新的社会热点不断涌现,分散了公众的注意力。
虽然关于足球改革的讨论已深入人心,但具体的“抵制行动”能否持续、效果如何,还有待时间检验。
足协和赞助商依然保持沉默,但暗流涌动的博弈,想必不会停止。这些,都已与隐居市井的沈屿无关了。
他的生活,如同一泓深潭,表面的涟漪散去后,恢复了一贯的清澈与平静。独钓羊江,心远地自偏。
在这座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超级都市里,他成功地隐匿了自己,找到了一种属于内在的、丰盈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