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县一夜,宁静无梦。清晨,沈屿在窗外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推开窗,河面上弥漫着薄薄的晨雾,对岸的柳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水墨画境。
他在旅馆吃了顿简单的早餐——稀饭、咸菜和老板娘自己蒸的馒头,便结账离开,再次踏上了前往江夏的路途。
他没有选择直接进入繁华喧嚣的江夏市中心。按照他“从边缘到中心”的习惯,他更倾向于先在城市的远郊落脚,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从外围慢慢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寻找那些被主流视线忽略的角落和故事。
他的目标,是江夏市下辖的魏林区。地图显示,那里水系纵横,有不少湖泊和河流,且开发程度相对较低,保留着更多的自然风貌和乡村气息,应该是个不错的钓鱼和暂居之地。
车子驶离碑县,重新汇入高速。越靠近江夏,车流明显增多,道路两旁的城市化景象也逐渐密集起来。高楼大厦、工业园区、大型物流中心……现代化都市的扩张力清晰可见。
但当他按照导航驶入通往魏林区的岔路时,景象又为之一变。高楼被低矮的民居和农田取代,视野开阔起来,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不少。
魏林区果然如他所想,更像一个发展中的城镇结合部,既有新建的商业街和住宅小区,也有大片待开发的农田、鱼塘和散布的村落。
他按照提前查好的攻略,找到了一家位于城区边缘、靠近一条名为“杨柳河”的民宿。民宿是一栋三层小楼,带一个不小的院子,种着些花草果树,环境清幽。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留着络腮胡、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姓胡,说话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胡老板,你好,预订的房间。”沈屿递上身份证。
“哎!沈先生是吧?欢迎欢迎!”胡老板热情地接过证件登记,“从外地来的?路上辛苦了吧?房间在二楼,朝南,窗户正对着后面的小河,风景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办好手续,递回证件和钥匙,“我们这儿条件一般,但干净安静!有啥需要直接跟我说!”
“谢谢胡老板。”沈屿点点头,提着行李上楼。
房间果然如老板所说,简单但整洁,窗明几净。推开窗,一股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风迎面吹来。窗外不远处,就是那条“杨柳河”。
河面不宽,约十来米,水流平缓,两岸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水草,已经泛出嫩绿的新芽。
几只水鸟在河面上嬉戏,偶尔扎入水中觅食。河对岸是连绵的农田和零星散布的农舍,视野开阔,一派田园风光。沈屿对这里的环境十分满意。
安顿好后,已是下午。沈屿迫不及待地拿出钓具,准备去河边试试水。他沿着民宿后门的一条小路,几分钟就走到了河边。
找了一处水草丰茂、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他熟练地支起钓椅,挂上红虫,抛竿入水。
春江水暖,鱼口果然活跃。浮漂入水没多久,便开始微微颤动,随即一个清晰的顿口!
沈屿手腕一抖,鱼竿弯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尾巴掌大小、鳞片闪着银光的鲫鱼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开门红!”沈屿心情愉悦,取下鱼,放入鱼护。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鱼情持续不错,陆续又钓上了几条大小不等的鲫鱼,还有几条活泼的白条。
虽然没遇到什么“巨物”,但这种连连中鱼的快感,已经让沈屿十分享受。他沉浸在与水中精灵的博弈中,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身外的烦恼。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绚丽的晚霞,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沈屿看着鱼护里七八条肥美的鲫鱼,心满意足地收竿。他拎着鱼获回到民宿,正好碰到在院子里浇花的胡老板。
“哟!沈先生收获不错啊!”胡老板看到他鱼护里的鱼,眼睛一亮,“这杨柳河的鲫鱼,味道可鲜了!都是吃水草和小虫长大的,比市场上卖的那些饲料鱼强多了!”
沈屿笑了笑,心中一动,说道:“胡老板,晚上方便帮忙加工一下吗?炖个汤或者红烧都行。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一起尝尝?”
“那敢情好!”胡老板爽快地答应,“我老婆手艺不错!让她给你露一手!红烧鲫鱼,再烧个豆腐鱼头汤,怎么样?”
“太好了,麻烦老板娘了。”沈屿点头。
一个多小时后,饭菜的香味从民宿的厨房飘散出来。胡老板招呼沈屿到一楼的餐厅吃饭。
桌上,摆着两大盘菜:一盘是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鲫鱼,另一盘是奶白色、撒着葱花、热气腾腾的豆腐鲫鱼汤。旁边还有两碟清炒时蔬和米饭。
“来来来!沈先生,快坐!尝尝味道怎么样!”胡老板热情地招呼,还拿出了一壶自家酿的米酒,“尝尝这个,度数不高,暖和!”
沈屿尝了一口红烧鲫鱼,鱼肉鲜嫩入味,咸淡适中,带着浓郁的酱香,果然美味。鱼汤更是鲜美醇厚,没有一丝土腥味。
“味道真好!老板娘手艺真棒!”沈屿由衷赞道。
胡老板哈哈一笑,颇为自豪:“那是!我老婆以前在镇上饭店干过!”他给沈屿倒上一杯米酒,自己也满上,“来,走一个!欢迎来我们魏林!”
两人边吃边聊。几杯温热的米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胡老板是个健谈的人,从魏林的历史变迁,讲到本地的风土人情,再到他开民宿的趣事,滔滔不绝。沈屿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转到了钓鱼和河流上。沈屿称赞杨柳河水质不错,鱼也好吃。
胡老板听到这话,却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摇了摇头:“沈先生,你是刚来,不知道。这杨柳河啊,也就是这两年稍微好了点。前几年……唉,别提了!”
沈屿心中微微一动,放下筷子,问道:“哦?前几年怎么了?”
胡老板抿了一口酒,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愤懑:“咱们魏林,以前河流湖泊多得很,鱼虾也多,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可后来,招商引资,建了不少厂子。有些厂子……唉,为了省钱,污水就往河里排!
偷偷摸摸的!杨柳河还算好的,离工业区远点。你去看看北边那条‘墨水河’,还有东边的‘黄龙河’,那水……简直是没法看!又黑又臭,鱼虾都死绝了!夏天都不敢开窗!”
沈屿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专注起来:“污染这么严重?没人管吗?”
“管?怎么管?”胡老板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那些厂子,都是纳税大户,跟上面……关系硬着呢!环保局也来查过,罚过款,停过产。
可风头一过,照样排!老百姓举报也没用,有时候还会被威胁!我们开民宿的,都不敢带客人去那边,影响生意啊!”
他顿了顿,指了指桌上的鱼:“所以啊,现在想吃点正经的野生鱼,也就杨柳河这种偏一点的河还能钓到。好多河,看着水还行,钓上来的鱼都有一股柴油味或者药水味,根本不敢吃!”
沈屿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胡老板的话,像一根刺,扎入了他心中那片对自然环境格外敏感的区域。
眼前红烧鲫鱼的鲜美,与听闻中的“墨水河”、“黄龙河”的又黑又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矛盾,在这里似乎同样尖锐。
他想起了恒阳县的丰溪,想起了那家肆无忌惮排污的化工厂,想起了那首《死水》引发的风暴。难道在江夏,在魏林,也在上演着类似的故事?
“那些污染严重的河……具体在什么位置?”沈屿看似随意地问道。
胡老板也没多想,拿出手机,点开地图,给沈屿指了几个位置:“喏,就这片,以前是农田,现在搞了个工业园。
墨水河和黄龙河都从那边过。还有这边,有个造纸厂,规模挺大,听说排污也挺厉害……不过这都是听说的啊,我可没证据。”
胡老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连忙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谨慎。
沈屿将那几个位置记在心里,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谢谢胡老板告知。以后钓鱼我得注意点,避开那些地方。”
“对对对!安全第一!”胡老板连忙附和,举起酒杯,“来,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尝尝这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接下来的话题,转向了轻松的方向。但沈屿的心中,却已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魏林区看似宁静的田园风光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不容忽视的环境隐忧。
晚饭后,沈屿回到房间。他没有开灯,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杨柳河。
河水静谧,倒映着星月,看起来如此安宁美好。但胡老板的话,却像一层阴影,笼罩在这份美好之上。
他打开手机,搜索着关于魏林区河流污染的信息。网络上相关信息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本地论坛的老帖子,抱怨河水变臭、鱼虾死亡,但很快便沉了下去,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显然,问题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了。
沈屿关掉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他的“躺平”之旅,似乎总是不经意间,与这些环境问题不期而遇。
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他追求宁静,但若宁静之下是污浊横流,他又怎能真正做到心安理得地“躺平”?
他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在享受江夏樱花美景之前,他应该先花点时间,了解一下这片土地河流的真实状况。不是为了做什么英雄,只是为了……心安。
夜色渐深,杨柳河水声潺潺。沈屿躺在床上,思绪却已飘向了胡老板口中的那条“墨水河”和“黄龙河”。明天的钓鱼计划,或许该换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