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山林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色,沈屿推着自行车,沿着丰溪岸边那条愈发荒僻的土路,逆流而上。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恶臭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河水的颜色也愈发深重,从下游的灰黑变成了近墨的浑浊,水面漂浮的泡沫和油污状杂质更多,死鱼死虾的惨状也愈发触目惊心。
两岸的植被大片枯死,土壤板结,仿佛被泼洒了强酸,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了,只有溪水发出那种黏稠、沉闷的流淌声,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沈屿的心,也随着这景象一点点沉了下去。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排污,而是近乎毁灭性的生态灾难。
他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污染的源头。
又前行了约莫两三里地,道路到了一个拐弯处。绕过一片茂密(但靠近河岸一侧已然枯黄)的竹林,眼前的景象,让沈屿骤然停住了脚步,瞳孔微微收缩。
只见在前方山谷较为开阔的地带,溪流畔,赫然矗立着一片规模不小的厂区!高耸的砖砌围墙绵延数百米,墙头拉着铁丝网,几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生产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
几根粗大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管道,从厂区深处延伸出来,直接插入丰溪河道!其中一根管道口,正“汩汩”地向外排放着墨汁般乌黑、冒着热气、散发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废水!另一根管道虽然暂时没有排水,但管口周围凝结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化学结晶,显然也是排污口。
厂区内,可以看到一些老旧厂房和锈迹斑斑的罐体,烟囱虽然没有冒烟(或许是夜间生产?),但整个厂区都透着一股破败、阴森的气息。围墙外,竖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牌子,勉强能认出“岳麓省恒阳县丰溪化工厂”的字样。
就是这里了!污染的元凶!
沈屿没有靠近,而是迅速将自行车推进路边的灌木丛藏好,自己则借助地形和枯草的掩护,远远地观察。他没有蠢到直接上前质问或拍照,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还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他需要更稳妥的办法。
他退回到来时路过的一个岔路口,那里有几户零散的农家。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推着车,装作路过歇脚的样子,走向一位正在屋前菜地里收拾农具的老农。
“老伯,歇歇脚,讨碗水喝。”沈屿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老农约莫六十多岁,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看到沈屿这个陌生面孔,有些警惕,但还是从屋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他。沈屿道了谢,一边喝水,一边看似随意地搭话:“老伯,这附近风景不错啊,就是……这河里的水,味道怎么有点大?”
老农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骂道:“唉!别提了!作孽啊!都是上头那家化工厂搞的鬼!”
他指了指化工厂的方向,情绪激动起来:“以前这丰溪水清得很!我们吃水、浇地、洗衣服,都靠它!鱼虾多得是!娃娃们夏天都在河里耍!可现在……你看看!成了啥样子!又黑又臭!鱼死绝了!地浇了这水,庄稼都长不好!井水打上来都有一股怪味!这日子没法过了!”
“没人管吗?”沈屿皱眉问道。
“管?谁管?!”老农更加气愤,“去镇上、县里反映过多少次了!一开始还有人来看看,填个表,拍个照,后来就没音信了!听说那化工厂老板有背景,县里都有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告不动啊!反而去反映的人,家里还被人扔过死老鼠,威胁过!唉……”老农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绝望,“没办法,只能忍着。好在离得还算远,味道没那么冲,下游靠近湖边的村子更惨!”
沈屿又和老人聊了几句,情况大致相同。这家丰溪化工厂存在有些年头了,生产一些农药中间体之类的化工产品,污染严重。
以前还偷偷摸摸晚上排污,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白天也敢排。村民举报无门,反而担惊受怕。县里环保部门来过几次,都是罚款了事,象征性停业几天,风头一过,照排不误。俨然成了地方一霸,尾大不掉。
辞别老农,沈屿心情沉重。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这不是简单的违规排污,而是长期性、有保护伞的恶性环境污染事件!靠个人力量举报,恐怕真的如同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推着车,默默回到丰溪边。暮色四合,山谷中光线昏暗,只有化工厂方向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和那根排污管持续不断的、令人作呕的汩汩声。黑色的毒水如同溃烂的脓疮,不断注入原本清澈的溪流,然后一路奔腾,最终汇入梦泽湖——那片滋养了无数生灵的美丽湖泊。
沈屿站在岸边,看着眼前这绝望的景象,闻着这象征死亡的气味,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一路走来见过的绿水青山,也见过被破坏的满目疮痍。
他追求个人的“躺平”与清净,但若这世间的净土都被如此践踏,他的“躺平”又有何意义?不过是鸵鸟将头埋入沙土,自欺欺人罢了!
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直接对抗?势单力薄,螳臂当车。借助网络曝光?他早已厌倦了成为焦点,而且一旦卷入,必将永无宁日。
难道就只能像那些村民一样,无奈地“忍着”?或者,像以前一样,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可是,梦泽湖呢?恒阳县这些无辜的百姓呢?还有那些……可能因为喝了污染水、吃了污染鱼而健康受损的人们呢?
一种深沉的悲哀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懑,在他胸中激荡。他需要一种方式,来表达这种情绪,来记录这触目惊心的现实,哪怕……只是一种无力的控诉。
他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备忘录。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缓缓敲下了一个标题——《死水》。
紧接着,前世记忆中那首充满绝望、讽刺与抗争精神的诗篇,伴随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一字一句地,流淌在他的指尖: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署名:沈屿。
定位:岳麓省恒阳县丰溪。
没有配图。他不想用图片去渲染那种视觉冲击,这首诗本身,就是最尖锐的匕首和最沉重的控诉。
他将眼前这“绝望的死水”,与诗中那被“丑恶”开垦的世界重叠,用极致的文学意象,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生态惨状。
点击发送。然后,他关掉手机,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
他不再看那汩汩流淌的黑水,推起自行车,转身,默默地沿着来路返回。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孤独而决绝。
他不知道这首诗会引发什么,他也不在乎。他只是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为这条哭泣的河流,为这片被玷污的土地,发出了一声沉默的呐喊。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谷。只有化工厂的排污管,依旧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倾泻着它的罪恶。
而一首名为《死水》的诗,却像一颗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即将在远方,激起未知的涟漪。
沈屿的“躺平”之路,似乎又一次,被现实逼到了墙角。这一次,他选择的,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无力的……文字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