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碧云潭的波光粼粼和山间的云雾缭绕中,如溪水般静静流淌。
沈屿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近乎原始的生活节奏,心境愈发平和,甚至开始觉得,自己骨子里或许就适合这种与世隔绝的调调。
他几乎忘记了手机的存在,也懒得去几十里外的小镇上获取外界信息,彻底将自己放逐于这片山水之间。
这天清晨,他心血来潮,没有去碧云潭,而是沿着一条更偏僻的、据说通往一处风景绝佳瀑布的山涧小路去探钓。
这条路极为难走,藤蔓缠绕,碎石遍布,但对于习惯了跋涉的沈屿来说,反而别有一番野趣。
他背着精简的钓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空气也湿润清新起来。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数十米高的崖壁上倾泻而下,砸入下方一汪碧绿的深潭,溅起漫天水雾,在朝阳下映出小小的彩虹。
潭水清澈见底,四周古木参天,鸟语花香,宛如仙境。
沈屿心中一喜,这地方果然是个绝佳的钓点,环境比碧云潭更野,想必鱼情也更生猛。
他找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正准备下竿,目光却被潭水对岸的景象吸引住了。
对岸靠近瀑布水帘的地方,有一小块相对平整的草地。
此刻,草地上正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甚至带着补丁的衣服,赤着脚或穿着破旧的胶鞋,整齐地坐成几排。
他们面前,站着那个前几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支教老师——汪梅雪。
她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些许,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她手里没有课本,正指着瀑布,大声地对孩子们说着什么。
孩子们仰着小脸,听得聚精会神,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和外面世界的好奇。
山风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同学们看,这瀑布,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力量多大!它告诉我们,目标确定了,就要有一股子冲劲,勇往直前……就像我们学习,遇到困难,也要有瀑布这样的勇气……”
她在户外给孩子们上课。
以天地为教室,以山川瀑布为教材。
沈屿握着鱼竿的手,微微顿住了。他静静地看着对岸,没有打扰。眼前的画面,与他追求的极致“躺平”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照。
一个是主动选择远离尘嚣,寻求内心的绝对宁静;另一个是主动深入艰苦,用微薄的力量点燃希望的火种。
两者都带着一种固执,只是方向截然不同。
汪梅雪似乎察觉到了对岸有人,抬头望了过来。
看到是沈屿,她略显惊讶,随即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
沈屿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一堂特殊的“自然课”结束后,孩子们欢呼着散开,有的在潭边嬉水,有的帮忙收拾东西。
汪梅雪涉水走了过来,水不深,只到她小腿。
“沈先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她的声音带着山泉般的清亮,语气自然,没有城里人那种刻意的客套或距离感。
“我来钓鱼。”沈屿扬了扬手里的鱼竿,“这里环境很好。”
“是啊,这里是孩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汪梅雪看着嬉戏的孩子们,眼神温柔,“教室太小太暗,有时候就带他们出来,天地广阔,学的东西反而更真切。”
沈屿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注意到汪梅雪的登山包放在不远处,鼓鼓囊囊的,除了书本,似乎还装着一些蔬菜和米面,看来她每次来回,都要背负着沉重的生活物资。
“沈先生是从大城市来的吧?”汪梅雪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吗?很清苦的。”
“还好,图个清净。”沈屿言简意赅。
汪梅雪笑了笑,没有追问,而是话锋一转:“沈先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你说。”
“我们寨子的小学,条件你也知道,就我一个老师,孩子们的知识面很窄。我看你气度不凡,像是读过很多书的人……能不能,抽空去给孩子们上一节课?随便讲点什么,讲讲外面的世界,或者……讲讲诗词歌赋?让他们开阔一下眼界?”汪梅雪的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期待,甚至有一丝恳求。
沈屿愣住了。上课?给一群山里的孩子?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也触碰了他“不惹麻烦”的底线。他本能地想拒绝。
但看着汪梅雪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以及不远处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却眼神明亮的孩子们,那句“不行”卡在喉咙里,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了这个世界原身曾在孤儿院得到的些许温暖……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他忽略的,名为“责任”或“恻隐”的情绪,悄然冒头。
“我……不太会讲课。”他最终憋出这么一句,算是婉拒。
“没关系!随便聊聊就好!孩子们很容易满足的!”汪梅雪却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说道,“你看,今天天气好,要不……就现在?反正你也在这附近?”
沈屿:“……”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鱼竿,又看了看对面那群正好奇张望的孩子,心里天人交战。钓鱼?还是……上一节莫名其妙的课?
最终,或许是那抹恻隐之心作祟,或许是被汪梅雪的执着打动,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拒绝一个在如此艰苦环境中坚持的老师有些过意不去,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就一节。”
汪梅雪顿时喜出望外:“太好了!谢谢您,沈先生!”
于是,沈屿这个一心只想躺平的钓鱼佬,生平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踏进了那个位于寨子边缘、由旧木屋改建的、极其简陋的教室。
教室里光线昏暗,桌椅破旧,黑板是用木板刷上黑漆做的,但打扫得很干净。
十几个孩子,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一双双眼睛像山里的星星,纯净而充满渴望地望着他。
汪梅雪简单介绍了一下:“同学们,这位是沈老师,今天来给我们讲一课,大家欢迎!”
孩子们用力地鼓掌,小脸兴奋得通红。
沈屿站在那块粗糙的黑板前,浑身不自在。讲什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讲钓鱼?不合适。讲游戏?更离谱。讲他穿越前的世界?没法讲。
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了前世记忆中,那篇曾让无数少年热血沸腾的雄文——《少年中国说》。
虽然背景不同,但其中那种对少年朝气、对国家未来的殷切期望和磅礴气势,或许能给这些困于大山的孩子,一点点激励和想象的空间?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截粉笔(粉笔质量很差,一写就断),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四个大字:少年华夏说(改了一下背景)。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自己的语言,结合这个平行世界的一些背景,将文章的核心精神娓娓道来。
他从眼前的瀑布说起,讲到“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他从孩子们清澈的眼睛说起,讲到“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他从这连绵的群山说起,讲到“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起初,他还有些磕绊和生疏,但渐渐地,他被文章本身的力量所感染,也被台下孩子们那专注、向往的眼神所触动。
他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语气中带上了久违的激情和力量。
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只想躺平的咸鱼,而是变回了前世那个曾在课堂上意气风发的灵魂。
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虽然有些词句他们未必完全理解,但那种昂扬向上的精神,那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如同种子般,深深植入了他们幼小的心灵。
连站在教室后排的汪梅雪,也听得眼眶微湿,她拿出自己的旧手机,下意识地按下了录像键,想要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刻。
她只是想留个纪念,完全没想过其他。
“……美哉我少年华夏,与天不老!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当沈屿用略带沙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念出最后一句时,教室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窗外山风吹过的声音。
紧接着,爆发出热烈的、长时间的掌声!孩子们的小脸激动得发红,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沈屿长长舒了口气,感觉比钓一天鱼还累,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许久未曾体验过的充实感。
下课了,孩子们围着沈屿,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天真烂漫的问题,久久不愿散去。
汪梅雪走上前,由衷地说道:“沈先生,谢谢你!这堂课,孩子们会记一辈子的!你讲得太好了!”
沈屿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这让他有些“失控”的场景。
他重新背起鱼竿,像个逃兵一样,匆匆告别了汪梅雪和孩子们,沿着来路返回了他的木屋。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微不足道的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然而,他低估了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也低估了那篇《少年华夏说》在这个平行世界可能引发的震撼。
汪梅雪当晚在寨子里唯一有微弱信号的山坡上,将那段课堂视频(她剪辑掉了孩子们的正脸以保护隐私)上传到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
她只是想分享这份感动,配文很简单:“山里的孩子们,今天上了一堂特别的课。感谢沈老师,愿你们如文中所说,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她这个账号粉丝寥寥,基本都是同学和朋友。
起初,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但几天后,一个偶然看到视频的友人,被沈屿讲述的内容深深震撼,将其转发到了一个文化讨论群。
随后,如同滚雪球一般,这段画面模糊、声音夹杂着风声、却充满力量的视频,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
有人被文章的思想深度和磅礴气势所折服;
有人被深山课堂的质朴场景所感动;
更多人开始好奇,视频中那个穿着随意、看不清正脸,却能将如此雄文讲述得深入浅出的“沈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少年华夏说”这几个字,连同“深山神秘老师”的标签,开始悄然在网络上滋生、蔓延。
一股新的暗流,正在山外涌动。
而此刻的沈屿,正坐在碧云潭边,为刚刚钓起的一条罕见的花纹军鱼而眉开眼笑,对即将到来的新一轮风暴,毫无察觉。
他的躺平生活,似乎又要被自己无意中投下的一颗石子,搅动得波澜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