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宫灯
长信宫的宫灯总在三更漏响时自己亮了起来。
新来的宫女锦书攥着半温的药碗,指节泛白地站在回廊下。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轻颤,那点细碎声响却盖不住寝殿里传来的、极轻的描金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她是昨夜才被调去伺候失宠的端妃的,临走前管事嬷嬷塞给她个桃木簪子,只说“夜里听见什么动静,都当没听见”。
“进来。”
寝殿门帘无风自起,锦书硬着头皮迈进去,却见端妃正临窗坐着,银簪挽着半头青丝,素白的手捏着支紫毫笔,在洒金宣纸上写着什么。殿里只点了盏琉璃灯,暖黄光晕里,端妃鬓边的珍珠耳坠却泛着层冷幽幽的光——那是先帝亲赐的东珠,三年前端妃失宠时,宫里人都传她早就砸碎了。
“把药放这儿吧。”端妃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个“归”字。锦书搁药碗时余光扫过宣纸,密密麻麻写的竟都是“长安”二字,字迹初时工整,到后来越发潦草,墨痕里似掺了水,晕得纸角发皱。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锦书被冻醒了。她睡在殿外耳房,本该漆黑的窗纸上,却映着个纤长的影子,正抬手去够房梁上挂着的宫灯。那影子穿着件水绿色宫装,裙摆上绣的缠枝莲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是三年前宫里最时兴的款式,也是端妃失宠前常穿的颜色。
她猛地想起嬷嬷的话,把脸埋进被子里,却听见耳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香飘进来,带着点陈年墨锭的味道,随后是轻柔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床前。锦书闭着眼不敢动,只觉额前的碎发被人用指腹轻轻拨开,那手指冰凉,却带着种奇异的温柔。
“你别怕。”
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雪。锦书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怕,是因为这声音太像她早逝的姐姐。姐姐曾是尚衣局的绣女,三年前跟着端妃陪嫁入宫,后来宫里传姐姐偷了端妃的东珠,投了太液池。
第二日清晨,锦书去给端妃请安,却见昨夜那盏宫灯摆在桌案上,灯壁上多了幅绣活,正是水绿色裙摆上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得不像凡人能绣出来的。端妃拿着块帕子擦拭灯座,见她进来,忽然问:“你姐姐叫锦画,是不是?”
锦书惊得跪倒在地。端妃放下帕子,走到她面前,伸手扶起她时,锦书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和姐姐手腕上那道一模一样——那是当年姐姐为了护她,被绣架划伤的。
“三年前先帝要废后,让我去送毒酒。”端妃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不肯,他就说要诛我九族。锦画听见了,替我把毒酒换了,还偷了我的东珠,故意让侍卫抓住,说是她想害皇后,这样先帝就没理由罚我了。”
锦书的眼泪砸在青砖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的尸身一直没找到,为什么端妃这三年守着空殿不肯走。端妃拿起桌案上的宫灯,灯壁里的烛火突然自己亮了起来,光晕里,竟缓缓浮现出个穿着水绿色宫装的女子身影,眉眼和锦书有七分像。
“她舍不得走,”端妃轻轻抚摸着灯壁,像是在抚摸最珍贵的宝贝,“这宫灯是她入宫时亲手做的,她说要一直陪着我,看长安的花开。”
那之后,锦书再也不怕长信宫的夜。每到三更,她就会端着杯温茶,坐在殿外的回廊下,听殿里传来描金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看窗纸上两个纤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一个写字,一个磨墨。檐角的铜铃还在风里轻颤,却再也不是孤单的声响,而是和着那温柔的低语,成了长信宫里最暖的夜曲。
直到那年冬天,长安下了场大雪。端妃突然咳得厉害,太医来看了,只说是积劳成疾,怕是撑不过开春。锦书守在床边,看着端妃苍白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端妃却笑着,从枕下摸出支紫毫笔,递给她:“替我给锦画写封信,说我等不及要去看长安的花了,让她在奈何桥边等等我,别走远了。”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端妃握着那支紫毫笔,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桌案上的宫灯突然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里,水绿色的身影飘了出来,轻轻落在床边,伸手握住了端妃的手。锦书看见,端妃的嘴角,还带着笑。
第二天清晨,宫女们发现长信宫的宫灯灭了,无论怎么点都点不着。殿里的洒金宣纸上,留着两行字迹,一行工整,一行娟秀,写的是同一句话:“长安花开时,与君再相逢。”
后来,宫里再也没人见过那水绿色的身影,也没人再听见三更时分描金笔划过宣纸的声响。只有新来的宫女偶尔会问,为什么长信宫的回廊下,总放着一盏擦得干干净净的宫灯,灯壁上绣着的缠枝莲,在月光下,总像是在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个温柔的身影,从光晕里走出来,笑着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