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到了。
来来站在那片熟悉的、总是显得有些拥挤和嘈杂的家长等待区，踮着脚，在鱼贯而出的小豆丁群里寻找着那个最熟悉的小身影。
秋日的阳光已经变得温和，斜斜地穿过教学楼旁高大的银杏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涌出来，扑向各自的家长。笑声、喊声、询问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喧闹。
很快，她看到了小来。他背着那个蓝色的、印着恐龙图案的小书包，跟在队伍中间，被生活老师牵着手，慢吞吞地走出来。
然而，只是一眼，来来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不对劲。
平时放学，小来总是队伍里最活跃的那个之一，要么兴奋地跟旁边的小朋友嘀嘀咕咕，要么一看到她就眼睛发亮，大声喊着“妈妈”，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迫不及待地要分享幼儿园的新鲜事。
但今天，他蔫蔫的。小脑袋耷拉着，盯着自己的脚尖，被老师牵着走，对周围的热闹似乎毫无反应。那张总是红扑扑、洋溢着活力的小脸，此刻看起来有些苍白，没什么精神，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下撇着，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委屈劲儿。
老师也注意到了来来的目光，将小来带到她面前，松开了手，笑着对来来点了点头，但笑容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欲言又止的东西。
“小来，妈妈来接你了。”来来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如常，“今天在幼儿园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小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懒洋洋的，甚至有点躲闪。他没像往常一样扑进妈妈怀里，只是小声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没有。”
然后，就低下头，继续玩自己外套的拉链头，不再说话了。
来来心里的那点异样感更重了。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手心触到的皮肤温度正常，甚至有点凉丝丝的，并不烫。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来来柔声问，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
小来却像是被问烦了，扭开身子，避开她的手，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没有！我想回家！”
来来见状，只好压下心里的疑问，站起身，牵起他的手：“好，我们回家。”
一路上，小来都异常沉默。不像平时那样小嘴叭叭个不停，不是指着路边的汽车说颜色，就是念叨着晚上想看什么动画片。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偶尔踢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情绪明显低落。
来来试着找了几次话题，比如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下午睡了没有，他都回答得心不在焉，或者干脆用“忘了”、“嗯”、“哦”来应付。
来来心想：也许是今天午睡没睡好？或者和哪个小朋友闹了点小别扭？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说不定到家就好了。
然而，到家之后，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更糟。
“小来，洗手吃饭了！”来来在厨房里喊道，餐桌上摆好了他平时爱吃的番茄炒蛋和清蒸鳕鱼。
没有回应。
来来探出头，看见小来还维持着进门时的姿势，坐在玄关的小板凳上，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脱着鞋子，一只鞋脱了足足一分钟。
“小来！快点！饭菜要凉了！”来来又催了一遍。
小家伙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洗了手，爬到餐椅上。看着面前的饭菜，他拿起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半天也不往嘴里送一口。
“快吃呀，不是你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吗？”来来给他夹了一筷子。
小来用勺子把那块裹满汤汁的鸡蛋搅来搅去，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突然把勺子一扔，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吃这个！我不想吃饭！”
来来愣了一下，耐着性子问：“那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点别的？面条？还是喝点粥？”
“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想吃！”小来开始闹脾气，声音大了起来，眼圈也跟着红了。
“不吃饭怎么行？下午在幼儿园就没吃多少点心，晚上再不吃饭，半夜会饿醒的。”来来试图讲道理。
“我就不吃！就不吃！”小来的情绪突然爆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是那种撒娇的假哭，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委屈和烦躁的哭声，金豆豆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讨厌吃饭！讨厌！”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来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弄得有点懵，也有点恼火。累了一天，精心准备了饭菜，孩子却不领情，还无理取闹。
她压着火气，把语气放严肃：“陈小来，不许哭！好好说话！为什么不吃饭？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吃！”小来哭喊着，从餐椅上出溜下来，跑回客厅，一头扎进沙发里，把脸埋进靠垫，继续呜呜地哭，拒绝沟通。
来来看着那盘几乎没动过的饭菜，又看看沙发上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小背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烦躁涌了上来。她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痛。
也许就是闹觉？或者单纯地闹脾气？小孩子不都这样吗？饿一顿就好了？
她收拾了碗筷，决定采取冷处理：“不想吃就不吃吧，饿了再说。”
她没再去哄他，自己草草吃了几口饭，开始收拾厨房。客厅里，小来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后来就没了声音。来来以为他哭累了睡着了。
等她收拾完出去一看，小家伙确实歪在沙发上，但并没睡，眼睛睁着，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表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又让来来心里一软。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他搂进怀里。小来没有挣扎，温顺地靠着，但身体还是有点僵硬。
“好了，不哭了。”来来拍着他的背，声音柔和下来，“告诉妈妈，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幼儿园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小来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
“那是身体不舒服吗？肚子疼？头疼？”来来继续试探。
小来又摇了摇头。
来来没辙了。问不出所以然，孩子又这副模样，她只能归结于“孩子偶尔的情绪病”，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她给他洗了澡，换了睡衣。整个过程，小来都异常配合，但也异常沉默，不像平时那样在浴室里玩水嬉闹。躺在床上，来来给他读绘本，他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像往常那样积极提问或者抢着说下一句。
读完故事，关了灯。来来亲了亲他的额头：“晚安，宝贝。”
“妈妈晚安。”小来的声音细细的，在黑暗中传来。
来来带上门，心里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她总觉得，小来今天的反应，和平时单纯的闹脾气不太一样。那种低落、委屈、抗拒沟通的状态，更像是什么事情压在了心里。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幼儿园的家长群。群里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有几个家长在讨论周末亲子活动的事情。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太敏感了？
就在她准备放下手机，去洗漱的时候，微信突然“叮”地响了一声，弹出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赫然是——小来的班主任，李老师。
来来的心莫名一跳，这个时间点，老师突然私聊她？通常只有在特殊情况才会这样。
她赶紧点开。
李老师的消息很长，看得出来是仔细斟酌过的：
【小来妈妈，晚上好，打扰了。有件事想跟您沟通一下。今天下午，班里小朋友自由活动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小来和他最好的朋友轩轩，因为都想玩同一个新的轨道小火车玩具，争执了起来。过程中，小来可能比较着急，推了轩轩一下，轩轩没站稳，摔倒了，膝盖擦破了一点皮（已经校医处理过，没事了）。】
看到这里，来来心里猛地一沉！打架了？还推人？把小朋友弄伤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暴力！
她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面，以及对方家长可能会有的反应。一股火气夹杂着尴尬和担心瞬间冲了上来。
但李老师的消息还在继续，后面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当时我就在旁边，立刻处理了。也批评了小来，告诉他不管多想要玩具，动手推人是不对的，并要求他向轩道了歉。轩轩小朋友也接受了道歉，两个孩子后来看起来算是和好了。】
【但是，事后我发现小来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点心也没吃几口，和他说话反应也很慢。我下午单独抱了抱他，问他是不是还在难过，他点头，小声说了一句：“李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好难过……”】
【我感觉，小来对于自己推了好朋友、导致对方受伤这件事，内心非常自责和后悔。他的难过和反常，可能更多是源于这种内心的冲突和愧疚感，而不仅仅是挨了批评。这孩子心思比较细腻敏感，可能把这件事看得很重。】
【所以想特意跟您说明一下情况，让您心里有个数。晚上回家如果孩子情绪还是不好，或者不愿意说，希望您能多安抚一下，引导他认识到错误以后改正就好，不要过度沉浸在自责里。也别说他，他已经知道错了。孩子们之间的摩擦很正常，过去就好了。麻烦您了！】
长长的几段话，来来反复看了两三遍。
原来是这样！
根本不是她想的闹觉、无理取闹，或者单纯的脾气差！
是因为和好朋友发生了冲突，失手推了人，看到了后果，内心正在经历巨大的自责、后悔和难过！所以他放学时那样蔫，所以他不吃饭，所以他哭，所以他拒绝沟通——因为他还没办法很好地处理这么复杂的负面情绪，他被那种“我做了错事，我伤害了好朋友”的愧疚感给淹没了！
而来来自己，却只是简单粗暴地把他的行为定义为“不听话”、“闹脾气”，甚至还想冷处理、饿他一顿！
一阵强烈的愧疚和心疼猛地攫住了来来的心脏！她竟然完全没有读懂孩子的情绪！还对他不耐烦！
她立刻打字回复，手指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李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这么细心还特意告诉我！我说呢，回来就情绪特别低落，不吃饭还哭问也不说，正着急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是这样！真的太谢谢您了！不然我可能还误会他不懂事乱发脾气！】
李老师几乎秒回：【您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小来平时是个非常善良开朗的孩子，正是因为他本性好，才会对自己犯错这么在意。您好好跟他说说，没事的。】
【好的好的！真的太感谢了！谢谢您这么关注孩子的情绪！】来来发自内心地感激。
放下手机，来来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坐在沙发上，回味着李老师的话，越想越觉得后悔和后怕。如果不是老师这条及时又充满关怀的消息，她很可能就用错误的方式对待了孩子此刻脆弱敏感的内心，甚至可能因为不耐烦而批评他，在他本就自责的心上再加一层伤害。
她起身，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小来还没睡着，黑暗中，能听到他极其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他还在偷偷地难过。
来来心里一酸，轻轻走过去，侧身躺在他身边，把他柔软的小身子搂进怀里。
小来没有动弹，但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宝贝，”来来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妈妈刚才跟李老师发消息了。”
怀里的小身体明显绷紧了。
“李老师都告诉妈妈了。”来来继续说，声音很轻，“是关于下午和轩轩玩小火车的事情，对不对？”
小来沉默了一会儿，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来来亲了亲他的头发，“你当时太想玩那个小火车了，是不是？一着急，手就重了点儿。”
小来又“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哽咽：“……我不想推他的……他自己就摔倒了……还流血了……哇……”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次不再是闹脾气的大哭，而是充满了后怕和愧疚的宣泄。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来来紧紧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浸湿自己的睡衣，“看到好朋友摔倒受伤，吓坏了是不是？心里特别难受，特别后悔，是不是？”
“嗯……”小来哭得抽抽搭搭，“轩轩……轩轩会不会不跟我玩了？我是不是坏孩子？”
“当然不是！”来来立刻肯定地说，语气坚定，“坏孩子做了错事不会难过，不会后悔。只有好孩子，善良的孩子，才会因为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事，伤害了别人，心里这么难受，这么自责。这说明我们小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孩子！”
小来的哭声小了一些，似乎在消化妈妈的话。
“轩轩已经接受你的道歉了，对不对？李老师也说你们和好了。好朋友之间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有小矛盾，但是说开了，道歉了，改正了，就还是好朋友。明天去幼儿园，你再好好跟轩轩一起玩，好不好？”
“可是……我还是很难过……”小来小声说，声音里充满了迷茫，“这里难受。”他拉着来来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胸口。
来来感受着掌心下那颗小小的心脏的跳动，心里软成一片。她理解这种感受，成年人尚且会被愧疚感折磨，何况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难过是因为小来的心里住着一个善良的小天使，它在提醒你，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要更有耐心，要用嘴巴说，不能用手推，对不对？”来来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着，“这次记住了，下次我们就知道怎么做得更好了，小天使就不会再让你这么难受了。”
小来安静地听着，抽噎声渐渐停止了。
“妈妈，”他忽然小声问，“那我下次还想玩别人的玩具，怎么办？”
“你可以耐心等待，等别人玩好了再玩。或者，可以拿自己的玩具去问问别人愿不愿意交换。还可以好好说：‘轩轩，这个小火车看起来真好玩，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来来趁机教给他正确的处理方法。
“哦……”小来似懂非懂地应着，但情绪明显平稳了很多。他在妈妈怀里蹭了蹭，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妈妈，我有点饿了。”
来来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立刻说：“好！妈妈去给你热杯牛奶，再拿一小块蛋糕，好不好？”
“嗯。”小来点点头。
来来起身去厨房，很快端来了温牛奶和蛋糕。小来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着，虽然眼睛还红红的，但脸上那种沉重的、委屈的表情已经不见了。
看着他吃完，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来来帮他掖好被子。
“妈妈，”小来在入睡前迷迷糊糊地嘟囔，“你明天送我的时候，帮我看看轩轩的膝盖还红不红……”
“好，妈妈一定帮你看。”来来柔声答应，心里暖融融的。
“妈妈……” “嗯？” “谢谢你……” “傻孩子，睡吧。”
很快，身边传来了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小来终于放下了心事，沉沉睡去了。
来来却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心里充满了对李老师的感激。
她拿起手机，再次点开和李老师的对话框，郑重地输入：
【李老师，再次感谢您！跟小来聊开了，他就是心里愧疚难受，现在释怀了，也吃了东西睡着了。真的太感谢您的及时沟通了，不然我真可能误会孩子，反而伤了他。遇到您这样细心负责的好老师，是小来和我们的福气！辛苦了！】
点击发送。
这条消息，承载的是一位母亲最真诚的谢意。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宁静的夜。
来来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晚安，我的小天使。谢谢你，教会妈妈如何更懂你。
也谢谢那些，在细微处守护着天使成长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