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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午后的面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阳光斜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油腻的水磨石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懒洋洋的光斑。空气凝滞,悬浮着葱花、熟油辣椒和陈醋混合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着人。柜台后面,我撑着下巴,眼皮沉得快要黏在一起。整个下午,除了一个打包带走的上班族,店里再没响起过门铃那声清脆的“叮咚”。这昏昏欲睡的寂静,被一声轻微的、带着犹豫的推门声打破了。

一个穿着橙黄色环卫工制服的身影挪了进来。制服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磨损得厉害,沾着些顽固的灰土痕迹。她身形佝偻,像一株被霜打过、又被生活长久压弯的老竹。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下唇和一道紧绷的下颌线。她没看墙上的菜单,也没看我,只是径直走到离门口最近、离空调出风口最远的那张桌子旁,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塑料凳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一碗清汤面。”她的声音低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透着一股被风霜打磨过的粗粝。

“好嘞,清汤面一碗。”我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后厨。不锈钢锅盖掀开,翻滚的白汽裹挟着浓郁的面香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店里的沉闷。煮面、捞面、舀汤、撒上葱花,动作麻利得像设定好的程序。几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放在了托盘上。

我端着面朝角落走去。她把帽子摘了下来,搁在旁边的空凳子上,正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旧毛巾擦拭额角的汗。就在她微微抬头的瞬间,一张被风霜深刻雕琢过的面孔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那眉眼的轮廓,尤其是眉心那一道深刻的竖纹,像一把锈蚀的刀刻下的印记,猛地刺穿了我记忆的尘封。

“刘……刘姨?”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

她擦拭的动作停住了。浑浊的眼睛抬起来,聚焦在我脸上,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像蒙着厚厚的水汽。紧接着,那水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搅动了一下,渐渐散开,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惊疑的光亮。她嘴唇嗫嚅着,几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小来?”

“是我啊,刘姨!村东头老李家的小来!”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打破了面馆的沉寂。

“哎呀!真是小来啊!”刘姨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辛酸的激动取代。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得那塑料凳子“哐当”一声歪倒在地。她也顾不上扶,一把抓住我端着托盘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微微颤抖着,力道却大得惊人。“长这么大了!真认不出了!开这么大个馆子了?出息了,出息了……”她反复念叨着,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光,映着面碗里袅袅上升的热气。

“快坐,刘姨,面要凉了。”我赶紧把托盘放下,扶起凳子让她坐下,自己也拖了张凳子坐到她对面。那碗清汤面在我们之间蒸腾着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横亘在中间的那二十多年时光。

她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却没有立刻送进嘴里。沉默像水一样漫上来,只听得见空调外机在窗外单调的嗡鸣。我看着她低头搅动着碗里寡淡的面汤,那橙黄色的粗糙制服包裹着她单薄得几乎能被一阵风吹倒的身体,袖管空荡荡的。刚才抓住我手臂时感觉到的坚硬骨头,此刻清晰地提醒着我她瘦得可怕。一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刘姨,”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您……您怎么干上这个了?家里……叔呢?还有我那两个兄弟?” 我记得她有两个儿子,比我大不少,按说正是壮年。

刘姨搅动面条的手顿住了。碗里一圈小小的涟漪扩散开,撞在碗壁上,无声地碎裂。她没抬头,只是盯着那碗面,仿佛那清汤里能照出所有的过往。过了好一会儿,那低哑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比刚才更沉,像钝刀子在磨刀石上缓缓拖动。

“走了……你叔,走了快十年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力气的空茫,“肺上的病,查出来就是晚期……钱像流水一样扔进医院,连个响儿都没听见……人,到底还是没留住。”

我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记忆中总是乐呵呵、喜欢用胡子扎小孩脸的刘叔,竟然早已化作了尘土。

“那……我那两个兄弟?”我艰难地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刘姨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得如同黄连。“老大,三十五了。老二,也三十三了。”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却越过我,空洞地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那眼神里盛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奈,仿佛已经看透了所有的结局。“没一个……没一个能顶起门户的。大的那个,前些年倒是跟着人去南边打过工,干了一年多,嫌苦嫌累,钱也没挣下几个,跑回来了。回来就……就彻底懒了筋。整天窝在家里,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就抱着那个破手机,眼睛恨不得钻进去。油瓶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回忆更糟心的事。“小的那个……更不省心。回来没多久,就跟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混子裹在一起了。偷鸡摸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派出所的门槛都快让他踏平了……为这个,我这老脸,早就在这街面上丢尽了。”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小块凝固的油渍,指甲缝里满是黑泥。那油渍顽固地粘在那里,就像她此刻深陷的泥潭。

这巨大的落差让我一时失语。记忆里那个虽然不富裕但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刘姨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刘姨,”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急切,“我记得……您公公,不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吗?国家……国家不是有政策,每年都发着钱的吗?那笔钱……” 我想起村里老人闲聊时提起过,刘姨的公公,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是真正从枪林弹雨里爬回来的英雄。那笔抚恤金和补贴,在当时闭塞的村子里,简直是天文数字,是足以改变一家人命运的保障。

“钱?”刘姨像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抬眼看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瞬间的尖锐刺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她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那钱……是有的。国家仁义,没忘了我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奇怪的、尖刻的调子,像是在模仿谁。

“可那钱,一分一厘,都填了你婆婆那个无底洞了!”她的手指用力戳着桌面,指关节泛白,“她活着的时候,胖得……胖得连炕都下不来!肚子上的肉一层叠着一层,走路得两个人架着!可那张嘴,厉害得像刀子!嫌饭冷,嫌菜淡,嫌药苦,嫌我们这些伺候她的儿女手脚笨!骂完老大骂老二,骂完儿子骂媳妇,连带着我这个外姓的媳妇,更是她眼里钉、肉中刺!但凡有一点不如意,祖宗八代都能被她从坟里骂活过来!”

刘姨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愤怒和委屈,仿佛那刻薄的咒骂声此刻就回荡在这小小的面馆里。“你叔老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那两个兄弟,还有家里的姐妹,谁受得了这个?顶撞一句,她能拍着炕沿骂上一整天,骂得左邻右舍都探头看笑话!慢慢地,谁还敢来?谁愿意来?都躲得远远的!你叔……你叔就是被她这口气,活活给憋闷出病的!那点抚恤金,全填了她那张嘴,她那身膘,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药罐子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制住翻涌的情绪,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后来……后来老头子熬不住,先走了。她没了怕的人,骂得更凶,更毒。再后来……大概是你叔走后的第二年吧?冬天,特别冷。她好几天没动静了。邻居闻到味儿不对……才叫了人撞开门。” 刘姨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眼神空洞地凝固在桌面上那碗早已不再冒热气的清汤面上,“人都……硬了。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没的。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味儿……”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冬日里的恶寒和死亡的气息此刻又紧紧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环卫工外套,好像这能抵御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

我僵在座位上,后背一阵阵发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强烈——一个曾经被丈夫的荣耀供养得肥胖臃肿、言语刻薄的老妇人,最终在无人知晓的孤寂和寒冷中死去,直到腐烂的气味惊动邻居。这结局的惨烈和讽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心里。

“你叔走了,她也没了……”刘姨的声音重新响起,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就全落在我这肩膀上了。两个儿子,两个成了废物的儿子……”她摇摇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脖子上压着千斤巨石,“没别的路。只能出来,扫大街。好歹……好歹有口饭吃,饿不死。”

她终于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早已冰冷、结成一坨的面条。那橙黄色的、宽大的环卫工制服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一截枯瘦得如同冬日干树枝的手腕。她低头,沉默地、近乎麻木地开始吃那碗冷面,发出轻微的吞咽声。面馆里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还有她费力咀嚼冷硬面团的微弱声响。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偏移,吝啬地收回了最后一点暖意,只留下满室阴冷的寂静。

我坐在她对面,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碗冷面,她吃得艰难而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生活的苦渣。最后一点面汤被她端起碗,仰头灌了下去。她放下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用手背抹了抹嘴。

“好了,小来,”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后的僵硬,弯腰去拿放在旁边凳子上的那顶橙色环卫工帽子,“姨还得去干活。下午那条街,树叶掉得多。”

“刘姨!”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声音有点发急,“您……您等等!” 我飞快地转身冲到后厨,打开冰箱,拿出几个早上蒸好的、还带着凉意的白面馒头,又舀了一大勺店里自己熬的、凝着白色油花的猪油,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一股脑塞进去。想了想,又抓了两袋榨菜。等我拎着鼓鼓囊囊的袋子跑出来时,她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

“刘姨,这个您拿着!”我把袋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袋子沉甸甸的,那顶刚被她拿起的橙色帽子又掉落在旁边的凳子上。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袋子,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塑料袋的边缘,发出窸窣的声响。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盘踞。她没有推辞,只是抬起头,那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封堵着,最终只化作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在那深潭般的疲惫里一闪而过。

“……唉。”一声悠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她重新拿起帽子,用力按在花白的头发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走了,小来。” 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街道的喧嚣和深秋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那抹刺眼的橙黄色,很快便汇入了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门上的风铃在她离开时轻轻晃动了一下,“叮铃——”一声,清脆又短暂,很快被城市的噪音吞没。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街角,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那碗冷面凝固的油脂,她手腕上凸起的骨头,还有那最后一眼深潭般的疲惫,像烙印一样烫在心上。面馆里残留的清汤气味,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日子像面馆门前那条被反复清扫的街道,日复一日地流淌。城市换上了冬装,寒风开始在钢筋水泥的峡谷里呼啸。刘姨的身影,偶尔会在清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出现,或是黄昏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晃动。她总是穿着那身刺眼的橙黄,低着头,奋力挥动着那把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竹扫帚,将落叶、纸屑、烟蒂扫进巨大的绿色塑料簸箕里。我远远看到,有时会快步走过去,塞给她一袋热包子,或者一瓶刚倒好的热水。她每次都是默默接过,低低地道一声“小来”,声音很快被风声和车流声卷走,然后便继续埋首于那似乎永远也扫不干净的街道。我们很少交谈,那沉重的过往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中间。只是她接过东西时,那枯槁的手指触碰到我温热的手掌,传递过来的冰冷和颤抖,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诉说着她生活的严酷。

深冬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面馆里开了暖气,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我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挟着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缩着脖子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味。是刘姨的大儿子,刘强。我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刘姨来店里时,他像幽灵一样远远地跟着,眼神躲闪,从不靠近。此刻他站在门口,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急和惯常畏缩的复杂表情。

“李…李老板!”他搓着手,眼神不敢看我,四处乱瞟,“见…见着我妈没?她今天…今天好像没回家?”

我的心咯噔一下。“没回家?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中午就没回!平时扫完上午那趟,怎么也得回去扒拉口饭的!这都天黑了!”刘强的声音有点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她负责哪片?”我放下账本,心往下沉。

“就…就西边,老机械厂后面那片胡同!”

我立刻抓起挂在墙上的厚外套:“走!去找找!”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那个枯瘦的身影,在这刺骨的寒夜里……

刘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干脆,赶紧跟了上来。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老机械厂后面那片迷宫般狭窄破败的胡同区。这里路灯稀疏,光线昏暗,到处是垃圾和碎砖头。刘强在前面带路,嘴里呼着白气,脚步凌乱。

“妈——!”他的喊声在空寂的胡同里显得单薄而无力。

“刘姨——!”我也扯开嗓子呼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巷子深处,光线最暗的一个角落,堆放着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蓝色垃圾桶。就在垃圾桶旁边,一个橙黄色的身影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妈——!”刘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也跟着冲过去。刘姨侧卧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臂弯里,那顶橙色的帽子掉落在一边,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布满污渍的地面上。她的扫帚和簸箕歪倒在几步之外。一股浓重的、带着腐败酸臭的垃圾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妈!妈!你醒醒!”刘强扑跪在旁边,颤抖着手去摇晃她的肩膀。刘姨毫无反应,身体软绵绵的。

我蹲下身,伸手探她的鼻息——微弱,但还有!触手一片冰凉,像摸到了冰块。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

“快!打120!”我冲刘强吼道,同时用力去扶刘姨的肩膀,想让她平躺。入手是嶙峋的骨头,轻得吓人。

刘强手忙脚乱地掏出他那破旧的手机,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寒夜的死寂,由远及近。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冰冷气味。惨白的顶灯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刘姨被推进了急诊室抢救,那两扇沉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和刘强像两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硬地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刘强佝偻着背,双手插在油腻的头发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锤子敲在心上。

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我们像弹簧一样猛地站起来。

“医生,我妈她……”刘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倦怠:“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低血糖加上过度劳累,急性心衰,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电解质紊乱。体质太虚弱了,得住院观察治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家属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住…住院?”刘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那…那得多少钱?”

“先预交五千吧,后面看情况。”医生的语气公式化。

“五千……”刘强像是被这个数字抽干了所有力气,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地看向我,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李老板……我…我……”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这个曾经壮实的男人,如今被生活和他自己的惰性折磨得只剩下一个空壳,连五千块钱都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我去办。”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转身走向缴费处。冰凉的银行卡划过poS机,签下名字的瞬间,指尖微微发麻。五千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只激起短暂的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黑暗。

刘姨躺在内科病房靠窗的一张床上。窗外的天色是铅灰的,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在寒风中摇晃,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她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扎着点滴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枯槁的血管。她醒着,眼睛半睁着,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眼神空洞,像两口干涸的枯井。几天不见,她似乎又瘦了一圈,颧骨高高耸起,皮肤紧紧绷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那身病号服穿在她身上,空荡得令人心酸。

刘强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床尾,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妈……钱……钱是李老板垫的……”他嗫嚅着,声音细如蚊蚋。

刘姨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平静。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生命在倒计时。这声音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病房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脏兮兮夹克、头发蓬乱如鸡窝的年轻男人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是刘姨的小儿子,刘刚。他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戾气,眼神却像受惊的老鼠,四下乱瞟。他几步冲到床前,看也没看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一把揪住刘强的胳膊,声音又急又冲:

“哥!哥!快!快给我点钱!他们…他们要弄我!就五百!不,八百!我得跑路!快点!”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强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又惊又怒:“你发什么疯!妈都这样了!你要钱干嘛?你又惹什么事了?!”

“少废话!快给钱!”刘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睛通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强脸上,“就八百!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双倍!”

“我哪有钱?!妈住院的钱都是李老板垫的!”刘强用力甩开他的手,又急又怕,声音也拔高了。

“我不管!你想办法!你想看着我被他们打死吗?!”刘刚近乎歇斯底里,眼神疯狂地扫过病床,扫过床头柜,似乎在搜寻任何值钱的东西,最后又死死盯住刘强,“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哥?!”

病床上,刘姨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空洞的枯井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痛苦和绝望的剧烈情绪。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艰难的声音。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陡然变得狂乱,刺耳的报警声“滴滴滴滴——”地尖叫起来!

“妈!”刘强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

“医生!护士!”我转身就往外冲。

病房里瞬间乱成一团。护士和医生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脸上的戾气瞬间被惊恐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和疯狂报警的仪器,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巨大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猛地一转身,像丧家之犬一样,趁着混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消失在走廊尽头。

最终,刘姨再次被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但这次抢救,像抽走了她最后一丝精气神。她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涣散的,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那张脸,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紧紧包着头骨,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那身空荡荡的病号服,白得刺眼,衬得她更像一个随时会飘散的幽灵。

刘强彻底垮了。他不再回家,大部分时间就蜷缩在病房角落那张硬邦邦的陪护椅上,像一只被彻底打垮的老狗。他不敢看母亲,不敢看医生护士,更不敢看我。每当护士来催缴后续的治疗费用单,他就把头埋得更深,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椅子缝里去。那份账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我的眼前。催缴单上的数字一次次叠加,像不断垒高的债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天下午,阴沉的天光勉强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刘强佝偻着背,站在我面前,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李老板……那个……钱……”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口沙砾。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火气和怜悯交织着,堵得难受。“刘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钱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刘姨的病。”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可是……可是我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家里……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连……”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了,后面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眼神痛苦地闪烁着,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羞耻和挣扎。

“连什么?”我追问,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没……没什么!”他猛地摇头,眼神躲闪,仿佛被我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我……我去看看我妈!”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了病房,把门在身后紧紧关上。

我站在空荡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刘强那吞吞吐吐、痛苦挣扎的表情,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我心里。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刘姨的病情在昂贵的药物支撑下,勉强维持着不再恶化,但也未见起色。那张枯槁的脸,那双偶尔睁开却空洞无物的眼睛,成了病房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催缴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次都让角落里的刘强抖得更厉害。

终于,一个阴冷的下午,病房的门被两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神情严肃的警察敲开了。他们的目光锐利,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病房,最后定格在蜷缩在陪护椅上的刘强身上。

“刘刚是你弟弟?”为首的警察声音低沉而威严。

刘强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警察。

“他涉嫌参与一起盗窃摩托车团伙案,数额较大,现在已经被我们依法刑事拘留了。”警察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你是他直系亲属,有些情况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下。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强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从椅子上滑落到冰冷的地面。他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巨大的耻辱和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试图站起来,就那么瘫在地上,任由两个警察把他架了起来,拖出了病房。他的头一直深深地垂着,仿佛再也无法抬起。

病房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微弱而规律的“嘀——嘀——”声。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猜测被证实了,却比猜测本身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和荒谬。那个偷走摩托车的小儿子,和那个可能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念想的大儿子……这兄弟俩,像两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床上那个仅剩一口气的母亲。

我缓缓走到病床边。刘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看门口,也没有看被拖走的儿子。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眼神依旧空洞,像两口彻底干涸、连一丝水汽都没有了的枯井。只是,在那深不见底的枯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一滴浑浊的泪,极其缓慢地从她深陷的眼角爬出,顺着太阳穴上深刻的皱纹,滑落,无声地洇入花白的鬓角,消失不见。

窗外,寒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像一曲凄凉的挽歌。冬天,彻底封冻了一切生机。

刘姨出院那天,天气依旧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阳光。她枯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单薄的旧棉袄里,被刘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挪出医院大门。冷风一吹,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刘强低着头,脸色灰败,眼神躲闪,搀扶母亲的手臂也显得僵硬无力。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垮塌着,沉默着,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那笔沉重的医药费债务,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他的脖子上,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日子在压抑和沉默中捱过。城市在严寒中瑟缩,年关将近的气息被冰冷的空气冻结,透不出丝毫暖意。面馆的生意也因这酷寒而冷清了不少。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清晨,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我早早来到店里准备,刚打开卷帘门,就看见那抹熟悉的橙黄色身影,已经在对面那条空旷寂寥的街道上缓缓移动了。

刘姨回来了。她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僵硬,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散架的旧机器。那把巨大的竹扫帚在她手里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次挥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路边冻结的垃圾和昨夜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扫拢。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身上,那单薄的橙色制服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她不时停下,扶着扫帚,剧烈地咳嗽,瘦弱的肩膀耸动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停顿都那么漫长,让人揪心。

我站在店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清亮的汤底,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几片翠绿的青菜浮在上面,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这碗面,在寒冷的清晨,是能暖到人心里去的。

我穿过清冷的街道,走到她身边。她正弯着腰,费力地将一堆沾着冰碴的落叶扫进簸箕,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刘姨,”我把碗往前递了递,“趁热,吃口面暖暖身子。”

她身体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直起腰。那动作艰难得如同拉动一扇锈死的铁门。她转过身,花白的头发上沾着几片细碎的雪花。脸更瘦了,眼窝深陷,皮肤蜡黄紧绷,没有一丝血色。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那碗冒着氤氲热气的汤面上。那热气扑在她冰冷的脸上,形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她看了很久。久到碗里的热气都变得稀薄了一些。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落在碗沿上,瞬间融化。

然后,她突然伸出了手。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枯瘦得像风干的鸡爪,皮肤粗糙皲裂,布满了冻疮留下的暗红疤痕和深深的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这只手没有去接碗,而是猛地、死死地抓住了我端着碗的小臂!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冰冷的铁钳骤然收紧!我的手臂被攥得生疼,差点没拿稳那碗面。碗里的汤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我愕然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一直浑浊、空洞、疲惫不堪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某种极其强烈的情绪瞬间点燃了!那里面翻涌着痛苦、绝望、不甘,还有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穿透了所有麻木的、锥心刺骨的诘问!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起皮,像干旱龟裂的土地。

“小来……”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那年……那年他偷走的那个章……那个你公公用命换来的章……”

她的手指死死地抠进我的棉衣袖子里,指甲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尖锐的痛感。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去寻找一个早已被践踏得粉碎的答案,一个关于价值、关于尊严、关于命运残酷玩笑的终极诘问:

“……真的……就只值三百块吗?!”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空旷的街道。那嘶哑的、泣血般的诘问,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这死寂寒冷的清晨,也狠狠劈在我的心上。滚烫的汤面碗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着,碗沿的热度灼烧着指尖,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她枯爪般的手上传来的、那彻骨的冰凉和绝望的重量。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只紧紧攥着我手臂的手,冰冷、坚硬、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它传递过来的,是一个母亲被彻底碾碎的尊严,是一个家庭被蛀空的根基,是一段用鲜血换来的荣光被后代轻贱践踏后留下的、无法弥合的、血淋淋的创口。

那枚勋章,在抗美援朝的硝烟里,曾浸染过保家卫国的热血。它承载着一位老兵的脊梁和骄傲,也曾是一个困顿家庭赖以生存的微光。而此刻,在儿子偷换的三百块廉价烟丝燃起的青烟中,在母亲泣血的诘问里,它所有的重量和价值,轰然崩塌,碎成了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沫,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无情的寒风里。

我端着那碗渐渐失去热度的面,站在初雪飘零的街角,像一个被冻僵的哑巴。刘姨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我,仿佛那是她沉溺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她的眼睛,那两团骤然爆发的火焰,在短暂的燃烧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疲惫和空洞覆盖。那锥心的诘问,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

那枯瘦如柴、布满裂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轻轻擦过我粗糙的棉衣袖口。她不再看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重新握住了那把冰冷的竹扫帚。粗糙的竹柄摩擦着她掌心的冻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开始继续刚才停顿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扫着地上凝结着冰霜的落叶和垃圾。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缩成一团模糊的橙黄,像被这巨大的城市随意丢弃在寒冬街头的一件废弃物。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落在她单薄的肩头,落在那条似乎永远也扫不干净的、冰冷而肮脏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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