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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好听的磁性,“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能打水的地方吗?车上水箱快见底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清晨寂静的村口,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看见林素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仿佛那声音带着电流。她脸上的冰霜彻底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少女般的、带着点慌乱的红晕。她甚至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仿佛在确认那抹樱桃红是否完好。

“啊?打……打水?”她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那种从鼻腔里挤出来的、冷冰冰的调子,而是变得异常柔软,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刻意放慢的、近乎婉转的尾音。她端着盆,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姿态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有,有的!就在那边,村口井台那儿!”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方向,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哦,好,多谢大姐!”赵志刚笑着点点头,目光在她那只漂亮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不客气!”林素云的声音更柔了,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几乎晃眼,仿佛要把积蓄了多年的阳光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这么冷的天,跑长途不容易吧?看你这风尘仆仆的……”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关切,眼神更是黏在赵志刚脸上,几乎要拉出丝来。那份殷勤,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热情,与她平日里对待街坊邻居的冷漠,形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壤之别!我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冰冷的酱油瓶,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懵了。这还是那个嫌我们“臭”、永远鼻孔朝天的林素云吗?这变脸的速度,比六月的天还要快!

赵志刚显然很受用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一个漂亮女人的热情。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几分了然和男人的得意。

“嗨,习惯了,吃这碗饭的嘛!”他摆摆手,显得很豪爽,目光却依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林素云,“大姐是这村里人?看着不像啊,真洋气!”

这句“洋气”,像一颗糖精准地投进了林素云的心窝里。她的脸颊更红了,眼波流转,那水汪汪的光几乎要滴出来。她微微侧了侧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声音又轻又软:“我家是隔壁县的……”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身份能解释她与这个村子的“格格不入”,又似乎想强调什么,“我……我爱人是当兵的,在外头。”

“哦?军嫂啊!”赵志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浓的兴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了不起!军嫂光荣啊!”他的语气带着点夸张的赞叹,目光却更加大胆地在林素云身上逡巡。

林素云被他看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下眼,但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速加快了一些,带着点献宝似的急切:“那个……你等等啊!”她说完,竟然端着那盆热水,转身快步跑回了院子!那轻快的步伐,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走路都端着架子的她。

我僵在原地,冷风灌进脖子,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再次打开的绿漆门。只见林素云很快又出来了,手里端着的搪瓷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致的、印着细密花纹的搪瓷托盘。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碟子,碟子里是几块……点心?

那点心一看就不是我们本地供销社卖的那种粗糙的桃酥或光饼。它们形状小巧玲珑,颜色是诱人的焦糖色,表面似乎还撒着一层细细的、雪白的糖霜!在初冬灰扑扑的村口,在弥漫着尘土和牲口气息的空气里,这几块点心精致得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幻梦。我认得那种点心,只有县城里唯一那家老字号糕点铺才有卖,叫“水晶糕”,贵得很,寻常人家根本舍不得买。

林素云端着这个珍贵的托盘,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快步走到赵志刚面前。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笑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位……同志,大清早的,还没吃东西吧?跑长途辛苦,垫垫肚子,这是我……我特意留着的。”她把托盘往赵志刚面前递了递。那几块水晶糕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甜腻诱人的光泽。

赵志刚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那精致的点心,又看看眼前这个脸颊绯红、眼波流转的漂亮军嫂,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意外的惊喜和一种男人特有的、被取悦的满足感。

“哎哟,大姐,这……这怎么好意思!”他嘴上推辞着,大手却已经伸了过去,毫不犹豫地拿起一块点心,直接塞进了嘴里,咀嚼起来,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赞道,“嗯!真甜!好吃!大姐你太客气了!”

林素云看着他大口吃着自己珍藏的点心,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彻底绽放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得意、满足和某种隐秘兴奋的笑容。她微微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里面流转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生动和……迷离。她甚至抬起手,下意识地将一缕垂到颊边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撩人的风情。

“你喜欢就好……”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梦呓。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平日里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和高高在上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滚烫的殷勤和一种让我这个半大孩子都感到心惊肉跳的糊涂。

我手里的酱油瓶似乎更冰了,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我看着她殷勤的笑脸,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那几块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是奢侈品的点心,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想起她倒掉我娘虾酱时嫌恶的眼神,想起她对张婆婆的刻薄,想起她平日里对我们所有人的不屑一顾……那些画面和眼前这殷勤得近乎谄媚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口来回拉扯,割得人生疼,却又闷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攥紧了酱油瓶子,像逃一样,飞快地绕过那棵挂满霜花的老槐树,朝着代销店的方向跑去。冷风刮在脸上,像冰渣子,可我的脸却烫得厉害。身后,那女人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和那男人爽朗的笑声,混合着卡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在清冷的村口上空回荡,显得那么刺耳,那么不真实。

那辆墨绿色的大卡车,像一头闯入平静池塘的巨兽,在村口停留了小半天。赵志刚加满了水,检查了车况,又和林素云在院门口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阵子话。林素云倚在门框上,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那副情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影子?村里的风,裹着尘土和霜气,似乎也裹挟着一种异样的骚动,无声地刮过每一家低矮的屋檐。人们隔着院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的议论像水面下的暗流,悄悄涌动。

卡车最终在午后发动了,带着巨大的轰鸣和浓重的柴油味,卷起漫天尘土,朝着村外公路的方向驶去,消失在扬起的黄龙尽头。林素云一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卡车消失,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去,但那双眼睛里,残留的光亮却久久不散,像燃尽的灰烬里埋着的火星。

自那天起,林素云似乎有了心事。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下班后就紧闭院门。她会早早地收拾好,然后看似不经意地在村口附近徘徊,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土路。她对着家里那面小圆镜的时间更长了,有时会对着镜子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辫梢那两朵小小的鹅黄色绒线花。她对张婆婆的态度,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不再是那种尖锐刻薄的嫌恶,而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近乎敷衍的漠视。偶尔,她甚至会允许小梅在婆婆那低矮的老屋里多待上一会儿。张婆婆对此受宠若惊,枯槁的脸上会因为这难得的“恩赐”而焕发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喜悦,仿佛孙女多待的那几分钟,是她灰暗生命里偷来的一点奢侈阳光。

然而,这短暂的、虚假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

一个初冬的深夜,风刮得像鬼哭,呜呜地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感,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是卡车!我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跑了大半。我竖起耳朵,那声音似乎就在村口附近停住了,然后,是车门开关的声音,接着,是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一男一女,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断断续续。

我悄悄从被窝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挪到临街的窗根下,小心地拨开糊窗的报纸一角,向外窥去。夜色浓重如墨,只有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村口那棵老槐树在狂风中扭曲着枝干,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就在离树不远的地方,停着那辆熟悉的墨绿色大卡车,像一个蛰伏的巨兽。车旁,两个身影紧紧贴在一起。借着卡车驾驶室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依稀辨认出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是赵志刚。他正低头,似乎在急切地对怀里的人说着什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正是林素云!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棉袄,头发有些凌乱,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急切地回应着赵志刚的话。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洒下一线清冷的光,照亮她半边脸颊,那上面似乎有泪痕在反光,但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顾一切的火焰。赵志刚似乎有些不耐烦,用力搂紧了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往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那边带。林素云挣扎了一下,但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抗拒,很快就被他有力的臂膀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车门。

“小梅……”一个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破碎音节,被寒风猛地撕碎,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小梅!她的女儿!她要把小梅丢下?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志刚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几乎是粗暴地将林素云推了上去。林素云在车门关闭前,似乎又挣扎着探出头,朝着自家院子的方向绝望地望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淹没。

赵志刚迅速绕到驾驶室那边,拉开车门,跳了上去。卡车的大灯“唰”地亮起,两道雪亮的光柱像利剑般刺破浓重的黑暗,也瞬间照亮了张家那扇紧闭的院门,照亮了旁边张婆婆老屋那低矮的轮廓。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怒吼,巨大的车轮卷起泥泞和尘土,卡车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猛兽,猛地向前一窜,沿着那条通往村外的土路,轰鸣着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刺眼的尾灯在夜色中拖出两道猩红的光轨,如同两道流血的伤口,飞快地远去,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冰冷的夜风透过报纸的缝隙灌进来,吹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我僵硬地趴在窗根下,浑身冰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她真的走了!跟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卡车司机,丢下了女儿,丢下了这里的一切!那个“臭”字不离口的、高高在上的林素云,就这么……跑了?

卡车消失后,死寂重新笼罩了村庄,只有风声依旧在凄厉地呜咽。这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隔壁张家那扇崭新的绿漆门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属于小女孩的、充满惊恐和绝望的哭嚎声!

“妈妈——!妈妈——!哇啊啊啊——!”

那哭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地锯在人的心尖上。紧接着,那扇低矮的、属于张婆婆老屋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了!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像一枚被狂风抛出的枯叶,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冲了出来。是张婆婆!

她显然是被孙女的哭喊惊醒的,只胡乱披着一件单薄的破棉袄,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着,赤着脚!那双苍老的、布满厚茧和裂口的脚,就那么直接踩在冰冷刺骨、布满碎石和霜冻的泥地上!她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扇紧闭的绿漆门,而是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她的目标无比明确——卡车消失的方向!

“素云!素云啊——!我的儿啊——!”她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夜空,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不能走啊!你不能丢下小梅!不能丢下我们啊——!回来!你回来——!”

她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完全不像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破旧的棉袄在狂风中翻飞,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里衣。赤脚踏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她一边跑,一边朝着卡车消失的方向伸着手,干枯的手指在黑暗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失不见的尾灯光轨。

“造孽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的哭嚎声在空旷的村口回荡,混杂着小梅从新房里传来的、越来越绝望的尖叫哭喊,形成了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歌。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腑,冻得我打了个激灵。我看到村里好几家的灯也陆续亮了起来,有人影在窗口晃动,但没有人立刻出来。

张婆婆已经冲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卡车早已无影无踪,只有车轮碾过的泥泞痕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闷、惊心。

“啊——!我的儿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不再试图去“抓”什么,只是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压抑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比刚才的嚎哭更令人窒息,像濒死的动物发出的最后悲鸣。赤着的双脚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蹬踹着,沾满了污泥。那件破旧的棉袄滑落下来一半,露出瘦骨嶙峋、微微佝偻的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婆婆!婆婆!”我冲到她身边,想去扶她。手刚碰到她冰冷的手臂,就被那剧烈的颤抖震得缩了一下。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压抑的呜咽和耸动的肩膀,证明她还活着。她的额头抵着地面,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花白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

村里的灯光更亮了。终于有人披着衣服跑了出来。王婶,李奶奶,还有几个男人。他们围了过来,看着跪趴在冰冷泥地上、哭得浑身抽搐的张婆婆,又看看张家院子里传来小梅撕心裂肺哭喊的方向,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叹息,还有深深的怜悯。

“唉……作孽啊……”王婶重重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想把张婆婆扶起来。

“别动我……别动……”张婆婆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和绝望,“让我……让我死了吧……我死了干净……我没用啊……我没看住她……我对不起柱子(她当兵的儿子)……我对不起小梅啊……”她的哭声再次爆发出来,比刚才更加凄厉绝望。

众人七手八脚,强行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她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土,糊在苍老的皮肤上。脸上涕泪横流,被寒风一吹,冻成了冰碴子。那双浑浊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嘴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念叨着:“我的儿啊……回来啊……小梅没娘了……没娘了啊……”

大家把她搀回了那间低矮冰冷的老屋。小梅哭得嗓子都哑了,被一个邻居大婶抱了过来。小女孩看到奶奶的样子,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张婆婆一看到孙女,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一把将小梅紧紧搂在怀里,祖孙俩的哭声再次交织在一起,在这间破败的老屋里回荡,充满了末日般的悲凉。

那个漫长的冬夜,张婆婆的哭声几乎没有停止过。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土墙,在寒风呼啸的村庄里飘荡,时高时低,时而嘶嚎,时而呜咽,像一根冰冷的铁丝,紧紧缠绕在每一个被惊醒的村民心头,也缠绕在我的梦里。她抱着小梅,枯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黎明。那绝望的哭声,一直持续到村东头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鸡鸣,天色泛起了灰白,才渐渐变成一种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像一尊被风干的泥塑,只剩下怀里紧紧搂着的、同样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小梅,还有一点点活物的温度。

日子并没有因为那晚的惊心动魄而停止。冬天像个冷酷的老人,脚步迟缓而沉重地向前挪动。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覆盖了田野、屋顶和那条带走林素云的泥泞土路,也仿佛暂时掩盖了张家那彻骨的伤痛和屈辱。村里关于林素云私奔的议论,像雪层下的暗流,初时汹涌,渐渐也平息下去,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或者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毕竟,生活总要继续,沉重的农活、冻得发僵的手指、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填饱的肚皮,这些才是眼前最实在的东西。

只是张婆婆,彻底地垮了。

她不再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纳鞋底,不再向新房子那边张望。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老树,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她变得极其沉默,除了必要,几乎不开口说话。脸上那点因为小梅偶尔带来的卑微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皱纹更深地刻进皮肤里,像干涸龟裂的土地。她大部分时间都缩在那间冰冷昏暗的老屋里,抱着同样变得沉默寡言的小梅。小梅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那双曾经懵懂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惊恐和茫然,她紧紧依偎着奶奶,像一只失去庇护、只能抓住唯一浮木的幼兽。

张婆婆唯一还坚持做的事情,就是纳鞋垫。仿佛那是她连接过去、维系生命最后一点意义的唯一绳索。她那只破旧的、用柳条编成的针线筐,就放在炕头。筐里放着各色碎布头、麻线、顶针,还有几双纳了一半或已经纳好的鞋垫。那些鞋垫大小不一,但最多的,是那种小小的、明显是给小女孩穿的尺寸。鞋垫上纳着简单的图案,有时是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有时是寓意平安的“卍”字纹,针脚细密,看得出倾注了全部的心力。

我娘有时会让我送点热粥或者几个烤红薯过去。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矮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廉价药油味和老人身上特有气息的、沉滞的空气。张婆婆总是蜷缩在炕角,背对着门口,怀里抱着小梅。听到动静,她会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来。她的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绝望,只有一片荒芜的、死水般的平静。看到是我,她枯槁的脸上会极其勉强地、极其轻微地动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会重新落回怀里的孙女身上,或者落在她膝头那双正在纳着的鞋垫上。她的手变得很不稳,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皮肤松弛地耷拉着,捏着针的手指抖得厉害。细小的针尖常常要戳好几次,才能艰难地穿透厚厚的鞋垫底子。有时,她会盯着针尖发很久的呆,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

“婆婆,吃饭了。”我把碗轻轻放在炕沿上那唯一一块干净点的地方。

她喉咙里会发出一声极其含糊的“嗯”,或者连“嗯”都没有,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她不会立刻去吃,依旧专注地、或者说麻木地,一针,一针,又一针地纳着。麻线穿过布底,发出单调而滞涩的“噗”、“噗”声,在寂静的老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压抑。

小梅会怯生生地看我一眼,然后伸出小手,默默地端起碗,自己先吃一小口,再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奶奶嘴边。张婆婆会顺从地张开嘴,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孙女喂她。她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针线,或者空洞地望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那鞋垫,似乎成了她唯一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一针一线,都缝进了她无法言说的痛苦、无望的等待和沉重的负罪感。每一针落下,都像在扎着她自己的心。那双给小梅的鞋垫,纳了拆,拆了纳,仿佛永远也达不到她心中那个模糊的、关于“好”的标准。鞋垫上的图案,也从最初的还算规整,变得越来越歪斜,针脚也越来越凌乱,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绝望。

冬去春来,河面上的冰层发出碎裂的呻吟,田野里的冻土开始变得松软。风依旧冷,但已经带上了些许潮湿的、属于泥土苏醒的气息。

那天晌午,阳光难得地有些暖意,懒洋洋地洒在村道上。我正帮着爹娘在院子里翻整菜地,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村道上远远传来邮递员老刘那辆破旧自行车的“叮铃”声,还有他惯常的、嘹亮的吆喝:

“张桂英!张桂英有信!汇款单!”

张桂英,是张婆婆的名字。这吆喝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水面。我爹翻土的动作顿了一下,我娘也直起了腰,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隔壁那扇低矮的老屋门。

邮递员老刘显然也听说了张家的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信件随便塞进门缝或者交给邻居,而是特意在张婆婆家门口停下车,又喊了一声:“张桂英!拿戳子!有你的汇款单!”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那扇吱呀作响的矮门才被缓缓拉开一条缝。张婆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比冬天时更瘦小了,像一张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旧纸片。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阴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黄。她浑浊的眼睛看着邮递员,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张婶儿,”邮递员老刘的语气放得温和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您的汇款单,南方……呃,南方一个地方汇来的,您……您看看?”他把一张小小的、印着蓝字的纸片递过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爹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我也屏住了呼吸。村子里似乎也安静了一瞬,连树上的麻雀都停止了叽喳。所有人都明白这“南方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那是林素云消失的方向。

张婆婆伸出了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抖得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两根颤抖的手指,捏住了那张小小的纸片。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那张纸有千斤重。

她低下头,浑浊的眼睛凑得很近,几乎贴在了那张纸片上。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邮递员老刘都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她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那张灰败的脸,像一张彻底揉皱又被强行抚平的旧纸,只剩下空洞的褶皱。只有捏着汇款单的那两根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带动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也在风中簌簌作响,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没有看邮递员,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投向远处空旷的田野,投向那条蜿蜒向远方、早已看不到卡车辙印的土路。她的眼神依旧是空的,空得让人心悸。然后,她捏着那张汇款单,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迟缓地挪回了那间昏暗的老屋。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院子里,爹娘对视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低头侍弄菜地。翻土的锄头落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我放下手里的耙子,悄悄走到张婆婆那间老屋的窗根下。窗户糊着的旧报纸破了一个小洞。我凑近那个小洞,向里面望去。

屋里光线很暗。张婆婆佝偻着背,坐在炕沿上。她依旧捏着那张汇款单,并没有再看它一眼。她把它随手丢进了炕头那个破旧的柳条针线筐里。针线筐里,堆满了各色碎布、麻线团。就在筐的最上面,躺着一双纳了一半的小鞋垫。那是给小梅的。鞋垫的底子很厚实,用的是结实的旧帆布,边缘用深蓝色的布条细细地滚了边。一只已经基本纳好,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两朵看不出形状的小花,针脚又密又乱,显得有些笨拙而用力。另一只则只纳了一半,绣花的丝线还连着针,就那么随意地搭在鞋垫上,旁边散落着几根不同颜色的线头。

张婆婆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张象征着她女儿“赎罪”或仅仅是“打发”的汇款单上。她的目光,长久地、凝固地,落在那双只纳了一半的鞋垫上。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拿起那只纳了一半的鞋垫,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凌乱、歪斜的针脚,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触摸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梦。那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碎裂了,然后沉入那无底的、永恒的黑暗深处。

窗外,初春的风带着残冬的寒意,吹过空荡荡的院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远处田野里,传来新翻泥土的、潮湿而微腥的气息。这气息,曾经被她那个来自隔壁县的儿媳,鄙夷地称作“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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