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珪的猜想,终究是被冰冷的现实所印证。
就在他调整战术,以“轮攻消耗”之法持续研磨魏州守军意志的第三日黄昏,一骑快马冲破层层哨卡,直入中军大帐。骑士浑身浴血,甲胄上满是征尘与干涸的血迹,几乎是滚鞍落马,将一封以火漆密封、插着三根鸟羽的紧急军报高举过头顶。
“将军!司卫监……北面急报!”
亲兵接过军报,迅速呈递给刚刚从城前线视察归来的刘承珪。帐内烛火跳动,映照着他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脸庞。
他撕开火漆,展开密报,目光飞速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瞳孔骤然收缩。
密报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想,甚至更为严峻。
李嗣源亲率五万河东精锐,已过邢州,正昼夜兼程扑向魏州,其前锋轻骑最快两日,最迟三日,便可抵达魏州城下!不仅如此,在李嗣源的严令乃至死亡威胁下,原本逡巡不前的邢州节度使窦仪、洺州刺史毛璋、磁州刺史袁建丰等人,也已各自集结兵马,正从不同方向向魏州靠拢,虽行动仍显迟缓,但预计也将在两三日内陆续抵达战场。
一旦让这近八万伪唐兵马会师于魏州城下,内外夹击,尚未攻克魏州的破虏军,将立刻陷入绝对的被动,甚至有全军覆没之危!
刘承珪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盘算着李嗣源的意图,此人绝非仅仅为了解魏州之围而来。
他携大胜契丹之余威,统河东精锐南下,其志必然不小。若能在此地击溃乃至歼灭自己这支大吴精锐“破虏军”,他便可携大胜之威,裹挟沿途州郡,直扑兵力相对空虚的汴梁!
他是想行险一搏,复制当年陛下奇袭光州、直捣黄龙的旧事,妄图扭转伪唐覆灭的乾坤!
“好大的胃口!”刘承珪心中冷笑,但寒意却从脊背升起。
事关重大,已非他一军主将可以独断。他必须立刻将这一严峻形势上报陛下。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为汴梁,为陛下,争取到足够的应对时间。
他立刻走到案前,铺开宣纸,取过狼毫,略一凝神,便奋笔疾书。墨迹淋漓,字字千钧:
“臣刘承珪顿首百拜,谨奏陛下:
魏州战事胶着,臣本欲以缓攻疲敌,徐徐图之。然今得司卫监密报确悉,伪唐逆酋李嗣源,亲率河东精锐五万,并胁窦仪、毛璋、袁建丰等部约三万,正昼夜兼程,扑向魏州。其锋甚锐,最快两日可抵城下。
臣观李嗣源之志,非仅为解魏州之围,实欲聚歼我破虏军于城下,继而挟胜势,长驱南下,直犯汴梁!此獠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魏州城坚,符习抵抗顽强。臣虽连日猛攻,耗其兵力精力,然能否于伪唐援军抵达前克此坚城,臣……实无十分把握。若城未下而援已至,我军必陷内外交攻之绝境。
然,破虏军上下,受陛下厚恩,值此危局,唯有死战!臣已决意,集结全军,孤注一掷,强攻魏州!若能克城,则据城以守,拖住李嗣源,待北面李帅克晋阳,则可南北夹击,令此獠成瓮中之鳖。若攻城不果……臣与破虏军三万将士,亦当战至最后一人一骑,溅血魏州城下,誓死拖住李嗣源,为陛下巩固汴梁防务,调兵遣将,争取旬日时间!
江山社稷为重,臣等性命为轻。此函或成绝笔,伏唯陛下圣察,早做绸缪!
臣刘承珪,再拜!”
写罢,他取出自己的印信,郑重盖下。随即唤来亲兵队正,沉声吩咐:“选最快的马,最得力的信使,八百里加急,直送汴梁,面呈陛下!沿途换马不换人,不得有片刻延误!此信,关乎国运!”
“诺!”亲兵队正双手接过这封沉甸甸的信函,贴身藏好,转身冲出大帐,很快,急促的马蹄声便撕裂了夜幕,向南疾驰而去。
送走了信使,刘承珪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锐利。他走出大帐,望向夜色中魏州城那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厉声喝道:“击鼓!聚将!”
“咚!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不再是骚扰敌军的节奏,而是带着决绝与肃杀,在吴军大营中隆隆响起。各营主将、副将、校尉,无论是否当值,闻鼓声皆神色一凛,迅速披甲持刃,向着中军大帐狂奔而来。
片刻之后,大帐内将星云集,灯火通明。刘承珪一身玄甲,按剑立于帅案之后,目光如电,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的脸。这些面孔,有的年轻,有的沧桑,但此刻都写满了凝重与战意。
“诸位!”刘承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刚得确凿军情,李嗣源率河东贼军五万,并窦仪、毛璋等部三万,总计八万兵马,正扑向魏州!最快两日后,其兵锋便将抵达!”
帐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八万!这几乎是破虏军兵力的两倍半以上!而且还是内外夹击之势!
“安静!”刘承珪低喝一声,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李嗣源之意,非止魏州,乃欲歼我破虏军,继而南下直取汴梁,妄图颠覆我大吴社稷!”
他顿了顿,让这个消息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然后继续说道:“局势至此,已无转圜余地。魏州,必须在李嗣源到来之前拿下!唯有据有此城,我等方能依托坚城,抵挡数倍之敌,等待北面李帅攻下晋阳,完成对李嗣源的合围!若城不下,我等便是孤军野地,唯有全军覆没一途,届时汴梁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逐渐燃起的决死之意。“吾等深受皇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将重任交予我等,今日,便是报效之时!魏州守军经我等连日消耗,已成疲敝之师,强弩之末!此时不拼死一搏,更待何时?”
“吾意已决!”刘承珪猛地拔出佩剑,寒光映照着跳动的烛火,“明日卯时,全军总攻!炮车弩车,进行最后三轮轰击,务求最大程度摧毁城防,杀伤守军!轰击一停,所有步卒,不分主次,全线压上!云梯、冲车、井阑,全部投入战场!本将亲临前线督战,有进无退!畏缩不前者,斩!登城先入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此战,有死无生,有进无退!为了大吴,为了陛下!”
“为了大吴!为了陛下!”帐内众将的热血被彻底点燃,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所有人都明白,这已不再是寻常的攻城战,而是决定自身命运,乃至影响国运的生死之战!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各营。这一夜,吴军大营灯火通明,人喧马嘶,却秩序井然。
工匠彻夜不休,检查、加固着所有的攻城器械,将最后库存的石弹、弩箭、火油全部搬出。
伙夫营杀猪宰羊,烹制着可能是最后一顿的丰盛餐食。士卒们仔细擦拭着刀枪,检查着甲胄,默默地将遗书或贴身信物交给同乡好友保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激昂的气氛。
刘承珪亦未眠,他亲自巡视各营,检查战备,鼓舞士气。看到主帅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决心,破虏军将士们的斗志被激发到了顶点。
与此同时,魏州城头,刺史符习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吴军营地的灯火过于明亮,那隐隐传来的喧嚣与躁动,不同于前几日的骚扰,更像是一种大战前的蓄力。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卸甲,兵刃不离手!吴狗……恐怕要拼命了!”符习嘶哑着下令,疲惫的脸上满是凝重。他望向北方,心中默念:“大将军,您可一定要快啊……”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当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卯时已至。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如同死神的召唤,在吴军营地连绵响起。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如同狂暴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魏州城头的守军,被这前所未有的声势惊得纷纷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紧张地望向城外。
刘承珪立于一座高大的巢车之上,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前方的魏州城,缓缓举起了右手。
“炮车!弩车!”他声音不大,却通过旗号和传令兵,瞬间传遍全军,“目标,魏州西城!三轮急速射!放!”
“放!”
“放!”
命令下达的瞬间,天地为之变色!
“嘭!嘭!嘭!嘭!”
数十架配重式投石机同时激发,巨大的梢杆甩动,将百十斤重的石弹,以及装满火油的陶罐,带着毁灭的呼啸,狠狠地砸向魏州西城墙!这一次,不再是断断续续的骚扰,而是毫无保留的饱和打击!
石弹如陨星天落,重重地砸在城楼、垛口、马面上!砖石崩裂,木屑横飞!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在连续命中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垮塌了数丈宽!烟尘冲天而起!
火油罐在城头、城墙上炸开,黑色的粘稠液体四处飞溅,随即被火箭引燃!“轰!”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城头的战棚、旌旗,以及躲闪不及的守军!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百架床弩和数千名强弩手,也发出了死亡的尖啸!
“咻咻咻——!”
“嗖嗖嗖——!”
粗如儿臂的床弩巨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专往守军密集处、军官旗帜下、弩手射击孔攒射!每一次命中,都能带起一蓬血雨,甚至将人直接钉死在城墙上!
而由神臂弩发射的弩箭,则如同飞蝗骤雨,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覆盖了整个城头区域!守军根本不敢露头,只能紧紧贴着垛口,听着头顶箭矢破空的厉啸,以及身边同伴中箭倒地的闷响与哀嚎。
三轮射击,时间并不长,但其造成的破坏和心理震撼,远超过去数日的总和!魏州西城墙已是满目疮痍,火焰在多处燃烧,浓烟滚滚,守军死伤惨重,建制被打乱,指挥一度陷入瘫痪。
炮弩的轰鸣刚刚停歇,余音尚在空气中回荡。
刘承珪的佩剑猛地向前一挥!
“全军——压上!”
“杀!!!”
排山倒海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吴军阵中爆发!早已蓄势待发的破虏军步卒,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残破的魏州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数以百计的云梯被迅速架上了城墙,冲车冒着城头零星落下的滚木礌石,疯狂地撞击着城门!更有数十架高大的井阑,被士卒们奋力推近城墙,井阑上的吴军弩手,与城头守军展开了面对面的对射,竭力压制!
刘承珪下了巢车,在亲兵护卫下,亲自来到距离城墙仅两百步的前沿指挥。流矢不时从身边嗖嗖飞过,但他恍若未觉,目光死死盯着城墙上的战况。
“第一梯队,上!第二梯队,准备!”
“弓弩手,向前五十步,仰射覆盖城头!”
“告诉王麻子,他的‘选锋营’要是半刻钟内还登不上城头,提头来见!”
命令一道道发出,冷酷而高效。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守军虽然遭受重创,但在符习和残余军官的拼死组织下,依然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
滚木、礌石、金汁如同雨点般落下,不断有吴军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城头狭窄的区域内,双方士兵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一寸城墙的争夺,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一名吴军校尉刚砍翻两名守军,跃上城头,立刻被三四杆长枪同时刺穿,他怒吼着挥刀斩断枪杆,带着满身的枪头,合身扑向最近的敌人,一同坠下城墙。
一名守军伙长,抱着点燃的火油罐,直接跳上了一架即将靠上城头的井阑,与上面的吴军弩手同归于尽,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
惨烈!无比的惨烈!
刘承珪面色铁青,看着冲锋的部队一次次被击退,又一次次如同海浪般重新涌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过一刻,李嗣源的大军就近一分。
“将军!让末将带亲兵队上吧!”身旁的副将眼珠子通红,请战道。
“再等等!”刘承珪咬牙,“告诉炮车队,不要停!换散弹,轰击城墙后方,阻断他们的援兵和物资输送!”
命令下达,炮车调整射角,开始将碎石、铁钉等散弹抛射到城墙后方,进一步加剧了守军的混乱。
就在这时,战场左侧,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传来!
“塌了!城墙塌了!”
刘承珪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西城墙那段之前被重点轰击、早已摇摇欲坠的墙体,在冲车不顾伤亡的连续撞击和内部可能的地道作业影响下,终于彻底崩塌,形成了一个可容纳五人通行的缺口!
“天助我也!”刘承珪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目标缺口,给老子冲进去!打开城门!其余各部,向缺口集中!一举破城!”
养精蓄锐已久的重甲步兵,如同出闸的猛虎,顶着盾牌,挥舞着战斧重锤,咆哮着冲向那道死亡的缺口!守军也意识到这是生死关头,符习亲自率领最后的预备队,堵向了缺口。
双方最精锐的力量,在这狭窄的缺口处,轰然对撞!人挤着人,刀砍斧劈,每一瞬间都有生命消逝。尸体迅速堆积起来,几乎要将缺口堵住,但后续的士兵依旧踩着同伴的尸骸,疯狂地向前涌去。
血,染红了残垣断壁,汇聚成溪流,缓缓流淌。
刘承珪握紧了剑柄,指甲几乎掐入肉中。成败,在此一举!
魏州的天空,被烽烟与血色笼罩。刘承珪这孤注一掷的奋力一搏,究竟能否在这最后的两日窗口期内,搅动这魏州风云,砸开这扇通往生存或是死亡的大门?答案,即将在这片血火交织的战场上,由无数生命的消逝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