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将那份扬州府的公文单独收起,锁入存放机要文书的柜中,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那可疑的花押未曾入眼。他深知,在未明情况之前,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都可能带来不可测的后果。
接下来的日子,稽核处衙门依旧忙碌。针对兵部“卫所军械维护耗材”的样板审计正进行到关键处。
与工部类似,兵部的武库清吏司起初也试图以“军械规格特殊”、“损耗难以精确计量”等理由搪塞。
但沈涵的团队经过工部一役,经验更为丰富,他们不再局限于账面比对,而是直接深入武库,实地抽样查验库存军械的磨损情况,核对领用记录与实际损耗,甚至请教了退下来的老工匠,制定更贴合实际的“标准损耗区间”。
这种将数据与实地调查结合的精细做法,让兵部官员们大为头痛,却也无可奈何。数笔虚报耗材、以旧充新的账目被陆续揪出,金额虽不算骇人听闻,但足以让相关官员颜面扫地,也让兵部上下对《物料基准新则》的重视程度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沈涵坐镇衙门,统筹全局,将各项“样板审计”的进展、遇到的问题、解决的方法,都详细记录在案,形成了一套宝贵的实操经验。他有意让这些成果在六部小范围流传,其目的不言而喻——树立标杆,潜移默化。
然而,他的心思,始终分了一缕在那扬州的花押之上。
这日午后,他唤来吴愣子。吴愣子伤势已好了七八,行动无碍,只是不能与人剧烈搏杀。
“愣子,有件事,需你亲自去办,务必谨慎,不可惊动任何人。”沈涵神色凝重,低声吩咐。
“大人请讲。”吴愣子见沈涵如此神态,立刻肃然。
“你去一趟通政司,找个由头,查阅近半年来所有经手扬州府文书抄录、递送的人员名录和……他们的笔迹样本。尤其是负责抄录那份盐案后续处置详报的人。”沈涵顿了顿,补充道,“找个妥当的借口,莫要让人起疑。”
吴愣子虽不解其深意,但深知沈涵行事必有缘由,毫不迟疑地领命:“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通政司掌管天下章奏案牍,人员往来复杂,查阅笔迹虽有些敏感,但若借口得当,并非难事。
吴愣子以其特有的耿直和稽核处如今的名头,只说是核查某份关联文书笔迹真伪,倒也顺利拿到了部分资料。
两日后,吴愣子带回了几份抄录文书的手抄副本和对应书吏的姓名、职司。
沈涵将自己关在值房内,取出周算盘那封密信(他早已将信的内容牢记于心,原件已毁),与吴愣子带回的笔迹样本细细比对。
灯光下,他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个笔画的起承转合。
果然!负责抄录那份扬州府详报的书吏,名为“孙淼”,其日常文书抄录的花押,与周算盘在密信末尾警示处随手勾勒的标记,在核心的连笔和收势上,有着惊人的相似!虽因公文抄录需工整,孙淼的正式花押更显规整,但那份独特的笔锋韵味,难以完全掩盖。
周算盘在重伤未愈、处境微妙的情况下,不惜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示警,这个孙淼,绝非寻常小吏!
他立刻让吴愣子暗中调查这个孙淼的背景。调查结果很快出来:孙淼,北直隶人士,家境平常,考取吏员后一直在通政司担任抄录文书的工作,平素沉默寡言,人缘一般,并无特别之处。表面上看,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低级文吏。
越是普通,越显可疑。这样一个看似毫无背景的小吏,是如何进入周算盘的视野,并被其视为需要“提防”的“身边耳目”?
沈涵没有轻举妄动。他深知,在京城这等地方,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背后可能牵连着难以想象的网络。贸然接触或调查,很可能不仅查不出什么,反而会暴露自己,甚至危及尚在扬州的周算盘。
他按捺住探究的冲动,决定暂时将这条线压下,只是将“孙淼”这个名字和其笔迹特征,牢牢刻在脑海里。
就在他处理孙淼一事的同时,稽核处在兵部的“样板审计”也接近尾声。沈涵亲自撰写了最终的审计报告,报告不仅罗列了发现的问题,更重点提出了针对军械耗材管理的一整套“标准化建议”,包括建立详细的耗材档案、推行“以旧换新”核销制度、制定不同军械的标准维护周期等。
这份报告同样先送达了兵部武库清吏司。兵部的反应比工部更为强烈,毕竟涉及军务,但也正因为涉及军务,在确凿的数据和可行的改进方案面前,他们最终选择了接受。
一位兵部侍郎甚至私下对沈涵表示,此法若推行开来,或可有效遏制卫所军官虚报耗材、中饱私囊的积弊。
消息传出,朝野侧目。
稽核处不再是那个只会砍人头、令人畏惧的机构,它开始展现出一种建设性的、能够帮助各部门提升管理效率的“专业”形象。虽然敌视者依旧存在,但观望者、甚至暗中支持者,也开始悄然增多。
这一日散衙后,沈涵难得清闲片刻,正与吴愣子在值房中用晚饭,依旧是两碗热气腾腾、加了辣子和醋的肉臊子面。
“大人,”吴愣子吸溜着面条,含糊道,“这几日下面兄弟们出去办事,感觉……好像其他衙门的人,没那么躲着咱们了?还有主动打招呼的。”
沈涵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面条:“因为他们开始发现,我们稽核处,不只会找麻烦,有时候,也能帮他们解决麻烦,或者……至少让他们自己少点麻烦。”
数据是冰冷的,但运用数据的方式,却可以有温度。一味强硬,只能树敌;唯有展现出价值,才能逐步瓦解阻力,争取到更多的空间。这便是“润物”的真意。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初步建立的“专业”形象依然脆弱。一旦触及核心利益,或者那潜藏的“淮西”暗流涌动,这点刚刚积累起来的好感,瞬间便会荡然无存。
“对了,大人,”吴愣子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碗,“毛指挥使下午派人捎来口信,说周大哥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估计再调养个把月,就能动身返京了。”
沈涵闻言,精神一振。周算盘若能早日返京,不仅是团队核心的回归,更能将他脑中那些关于扬州、关于淮西的零碎线索整合起来,对于判断局势、制定下一步策略,至关重要。
“是个好消息。”沈涵点头,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周算盘返京之路,会顺利吗?那些不希望他回来的人,会不会再次出手?
他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渐浓。
“知微”方能杜渐。孙淼的线索需继续暗中留意,周算盘返京的护卫事宜,也需与毛骧仔细筹划。
这管理学之路,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既要仰望星空,构思宏图,更要脚踏实地,洞察秋毫。
他端起碗,将面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意流入腹中,也驱散了些许寒意。
前路漫漫,唯有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