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稽核文牍处像一部精密咬合的机器,在沈涵的调度下高速运转。
周算盘带着人几乎住在了档案堆里,算盘珠的噼啪声日夜不息,将工部近半年来所有经手物料的项目账目翻了个底朝天。
他不再满足于总量的差异,而是开始构建一个复杂的交叉比对模型,将库房出库记录、各工地接收清单、甚至不同工地之间同类物料的消耗速率进行关联分析。
吴愣子那边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和两个身手矫健的弟兄,如同暗夜里的狸猫,轮班潜伏在将作监几个关键库房周围的阴影中。他们记录着每一辆进出的货车,每一个交接的吏员,甚至通过观察搬运夫的神态、脚步的沉重程度,来判断车内装载的是否是合乎标准的重物。
压力无形,却无处不在。沈涵坐镇中枢,既要审阅周算盘不断报送来的数据简报,又要分析吴愣子传回的看似琐碎却可能蕴含关键信息的情报。他眼中的血丝多了起来,但眼神却越发锐利,像一把正在被磨砺的刀。
这日傍晚,沈涵终于被周算盘和吴愣子联手“赶”出了值房。
“大人,您再不回去歇歇,身子垮了,这新则还如何推行?”周算盘扶了扶歪掉的眼镜,语气罕见地带着不容置疑。
吴愣子更直接,几乎是半推着沈涵往外走:“大人,查案是细水长流的活儿,不差这一晚。您回去吃口热乎的,睡一觉,天塌不下来!”
沈涵拗不过他们,也知道自己确实到了极限,便无奈地笑了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官舍。
官舍冷锅冷灶,并无家眷。他正想着是否随便找点干粮对付一口,却见吴愣子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咧嘴笑道:“就知道大人这儿没吃的。周书吏让俺去买的,南街老张家的肉臊子面,汤饼分开装的,免得坨了。”
食盒打开,浓郁的肉臊子香气混着面汤的热气扑面而来。那熟悉的味道,让沈涵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几分。他坐下,慢慢地将汤汁浇在劲道的面条上,看着油亮的肉臊和翠绿的葱花均匀地铺开。
“你们吃了没?”他问。
“俺们轮班吃,都吃过了。”吴愣子摆摆手,却没离开,而是抱臂靠在门框上,像是守卫。
沈涵不再多说,低头吃了起来。热汤面下肚,驱散了积攒多日的寒意与疲惫。这碗看似普通的肉臊子面,在此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抚慰人心。它不仅是食物,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之间无声的支撑。
就在他快吃完时,吴愣子突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有动静了。”
沈涵动作一顿,放下筷子:“说。”
“盯了这些天,那几个库房吏员一直很小心,交接都在明面,货物也看不出明显破绽。但就在一个时辰前,西角库那个姓王的司库,趁着换班间隙,一个人偷偷去了库房后面那条死胡同。”吴愣子语速加快,“俺觉得蹊跷,没跟太近,绕到侧面高处盯着。看见他在胡同尽头的墙根底下,用碎砖摆了个不起眼的三角标记。”
“标记?”沈涵眼神一凝。
“对。摆完他就走了。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个穿着苦力短打,但脚下鞋子却干净得很的人过来,看了眼标记,很快又走了。”吴愣子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俺觉得,这八成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几乎就在吴愣子汇报的同时,周算盘也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直接将一份刚整理好的数据拍在沈涵面前的桌上:“大人!找到了!交叉比对出来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所有出现物料掉包的工地,在库房出库记录上,都集中由西角库的王司库,以及东榆林库的李司库经手!而这两个库房同期申报的‘合理损耗’,比其他库房平均高出百分之五!还有,这几个工地申领标准松木的记录,与库房记录在时间上有无法解释的延迟,正好够他们将标准料运出,调换成次品再送入工地!”
数据线与行动线的证据,在这一刻,交汇于一点——西角库王司库!
肉臊子面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沈涵却感觉一股冰冷的决断力从心底升起。他站起身,疲惫一扫而空。
“吴愣子!”
“在!”
“带上可靠的人,盯死那个王司库,还有与他接触的所有人!但不要动他,我要知道他背后还有谁!”
“明白!”
“周书吏!”
“属下在!”
“立刻整理所有指向王司库和李司库的数据证据,形成完整卷宗。同时,查清这两个人的背景、家眷、社会关系,尤其是他们与工部乃至其他衙门哪些官员有过从甚密的往来。”
“是!”
两人领命,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