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跪在门前,五指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石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掌心传来岩石特有的粗粝与刺骨寒意,仿佛握着一块从冰川深处挖出的陨铁,寒气顺着指尖一路钻入骨髓。
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庞,此刻竟变得近乎透明,皮肤之下,血液流动之处泛起一层幽蓝光泽,宛如夜雾中浮动的磷火。
那光并非闪烁跳跃,而是缓慢流淌,如同地下暗河在血管里悄然奔涌。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皮下微弱的脉动蓝光,像是某种古老仪器正在体内校准频率。
他口中开始无意识地吟诵,语调拗口,既非藏语,也不似德语。
每一个音节都像从万年冻土中挤出的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颤音,在空旷洞穴中激起细微回响。
那声音低沉绵长,夹杂着喉音与鼻腔共鸣,仿佛不是由人声发出,而是岩层深处传来的共振。
“这不是人类发明的语言……”洛桑仁波切低声道,声音微颤,“这是大地苏醒时的震鸣。古吐蕃祭司用咒音模拟其低频......”
“是北欧巫师则以符文捕捉节奏——所以听起来,像是两个文明的回声,在时间尽头交汇。”伊万接过话头,眉头随之皱起。
方清远不敢妄动,将一股精纯的道家内息凝于指尖,隔空探向赵明远眉心祖窍。
指尖刚触及对方额前三寸,便感到一股阴冷气流如毒蛇般逆卷而来。
他手腕一麻,那股无形道息甫一接触,便如泥牛入海。
不,比那更糟。
一股强横霸道的反向音流顺着感知逆冲而回,如同千万根钢针猛刺入脑。
耳膜嗡鸣炸裂,眼前金星乱迸,喉口一甜,他险些当场呕血。
口腔里弥漫开铁锈味,舌尖抵住上颚才压下翻涌的血腥。
他的识海中,清晰地“看”到了赵明远的精神世界:那片原本属于他的意识疆域,此刻已彻底沦陷。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宏大、苍茫的意志,如远古风暴般席卷一切。
赵明远的灵魂像一部老式收音机被强行调频,接入了一条来自洪荒时代的广播频道,正被迫接收并转述着不属于他的信息。
“他在传递信息!就像电台发报!”林慧真美目圆睁,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常年破解机关暗码的直觉让她瞬间捕捉到核心——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数据传输。
洛桑仁波切脸色凝重至极,缓缓摇头:“不,这比发报更可怕。他是‘伏藏师’——苯教传说中能读取地脉记忆、与山川神灵沟通的天生灵体。只是……从未听说有人的血脉能同时承载两种完全相悖的传承。”一种是纳粹人造的“钥匙”,另一种,竟是西藏最古老的灵媒。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一抹黑影悄然滑向岩壁阴影——伊万借登山包遮掩,右手飞快探入侧袋,熟练拆开伪装成工程测绘仪的设备外壳。
里面赫然是一台特制的地脉共振信标,内部排列着精密的石英晶体阵列。
只要激活,它就能将影像与坐标编码为次声波,沿着地壳断层传递至百里外的监测站。
他不能再等了!
“地球轴心”的影像,“第一石碟”的坐标,这些信息的价值远超个人安危。
哪怕暴露身份,哪怕任务失败,也在所不惜。
他屏住呼吸,手指决然按下发射键。
“滋啦——!”
预想中的信号未出,设备内部却爆出一团刺眼电火花,随即冒出一缕青烟,彻底瘫痪。
伊万瞳孔骤缩,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正对上林慧真那双冰冷如雪的眸子。
她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纤长手指间,正缓缓收回一根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细若蛛丝的特制铜线——那是青城派秘传的“断频丝”,专为切断高敏电路而炼制。
“断频丝。”她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你们美国人和苏联人,总以为科技能解开一切谜题。却忘了最简单的物理隔绝,永远比最复杂的密码更有效。”她早已察觉那“测绘仪”散发异常的电磁波动,只是一直隐忍,趁混乱之际精准剪断其核心压电模块。
被当场揭穿的伊万脸色铁青,却无从辩驳。
就在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一直冷笑旁观的多吉活佛动了!
他猛地抽出一面绷着人皮的小鼓,鼓身暗红,似被鲜血浸透多年。
那皮面微微起伏,仿佛仍有生命在 beneath挣扎。
他以一截森白的人指骨为槌,对着鼓面“咚!咚!咚!”猛击三下。
鼓声低沉诡异,不似凡间之音,而是直接敲在人心脏上。
每一声落下,空气都随之震颤,耳道深处传来压迫性的嗡鸣,连脚底岩石都在轻微抖动。
更可怕的是,这鼓声的频率,竟与赵明远口中吟唱的祷词产生了共振!
赵明远身体剧烈一颤,皮下的幽蓝光泽瞬间大盛,如同体内点燃了一盏幽冥灯。
意识被剥离的速度陡然加快,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滴落在石地上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缕白烟。
“你疯了?!”洛桑仁波切勃然怒喝,金刚降魔杵重重顿地,碎石四溅,“这是‘夺魂鼓’!以活人神魂为祭,强行催动灵媒!你会把他彻底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行尸?”多吉活佛发出一阵病态的狞笑,眼中满是焚尽一切的狂热,“二十年前,德国人炸塌了我的寺院,烧死了我的经师,把‘心芽’碎片塞进活人嘴里炼药!他们称这里为‘雅利安圣地’,可笑!可悲!我要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主宰,只能是雪域之子!只要能拿到‘心芽’,别说一个赵明远,就是死十个又如何?洛桑,你真以为我只是噶厦政府派来护法的?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能带回轴心之力,我就是下一任摄政!”
话音未落,鼓声引发了恐怖的连锁反应。
周围岩壁上那些静止了千年的半人蛇浮雕,竟在鼓声催动下纷纷开裂、脱落!
石屑簌簌而下,露出底下嵌合严密的关节结构。
它们化作一具具与真人等高的石俑,发出“咔咔”的骨节摩擦声,从墙壁上走了下来。
手中握着早已石化的骨矛,空洞的眼眶转向众人,一步步围拢过来。
这些,正是古苯教典籍中记载的“听奴”——一种被特殊声波驱动的守护傀儡,专司守护神圣门户,吞噬一切闯入者的记忆与魂魄!
方清远当机立断,不退反进。
他手腕一翻,七星龙渊剑未出鞘,剑鞘却如一道黑色闪电横扫而出,精准缠住多吉活佛手中的鼓绳,猛力一扯!
鼓槌脱手飞出,撞上岩壁,“叮”地一声弹落。
与此同时,他左手甩出三张早已备好的黄色符纸。
“敕!”一声低喝,三张“镇煞符”如长了眼睛般,精准贴在最前方三具石俑额头。
符纸无火自燃,金光一闪,空气中飘散出淡淡的檀香与硫磺气息。
那三具石俑动作瞬间变得迟滞僵硬。
透过燃烧的微光,众人清晰看到,石俑额头内部竟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水晶,正随鼓声余音微微震颤——那是共鸣腔!
“戴上!”林慧真立刻会意,几乎在同一时间从怀中取出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玉耳塞,一枚抛给方清远,另一枚迅速戴入自己耳中。
“这是‘止音珏’,可以屏蔽低频共振!”她又飞快分给洛桑仁波切。
伊万接过一枚,假意配合地塞入耳中,实则悄悄将微型麦克风藏于袖口,手指巧妙按下录音键,继续记录那致命鼓声的波形数据。
洛桑仁波切双手结“大悲印”,口中低声诵念《不动明王心咒》。
庄严梵音如钟磬齐鸣,层层叠叠扩散开来,与邪异鼓声余波在空中激烈对抗,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如同水波荡漾于无形之湖。
就在这短暂的对峙中,一直被当作战场的赵明远,猛然抬起了头。
他的双目已是一片纯黑,看不到一丝眼白,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黑暗似乎还在缓缓旋转,令人不敢久视。
他用一种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苍老而威严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九四三……德意志之人至……欲盗轴心……为‘守门僧’所戮……石碟……乃警示……非赠礼……”
话音落下,一股黑血从他嘴角缓缓溢出,腥臭扑鼻,滴落时竟腐蚀地面发出“嘶嘶”轻响。
他全身的幽蓝光芒瞬间黯淡,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丝线的木偶,软软向后倒下。
与此同时,那根贯穿地底的赤红色光柱,仿佛受到话语刺激,突然剧烈震荡!
整座山体发出撕裂般的巨响,无数碎石从洞顶轰然砸落,尘土弥漫,空气震颤。
“不好!”林慧真飞速查看岩层裂缝,惊呼道,“地底断层在活化!再这样下去,整座雪峰都会崩塌!”
多吉活佛却已陷入癫狂,完全不顾头顶坠落的巨石,嘶吼着扑向赵明远倒下的地方,一把抓起那块脱手的黑色石碟,就想强行带走。
“放下!此物不可出世!”洛桑仁波切怒目圆睁,箭步横身阻拦。
金光闪耀的金刚杵与多吉掌中升腾的黑气悍然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冲击波震碎大片岩壁,碎石如雨倾泻。
混乱之中,伊万趁着烟尘弥漫,悄无声息捡起一块被震飞的石碟碎片,迅速塞入贴身衣袋,随即一个翻滚,隐入即将塌陷的阴影中。
尘埃稍定,方清远扶住摇摇欲坠的岩壁,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明远。
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方清远心中一沉,正要上前探查,却见赵明远原本摊开在地上的右手,手指竟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那动作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艰难地划着什么。
方清远俯下身,借着手电微光仔细看去。
那竟是一句用藏文草书写就的、断断续续的遗言:
“吾是……钥匙……亦是……锁……勿令……门……再启……”
每一笔都深浅不一,有的甚至反复描画,显然是在极度虚弱中拼尽魂魄之力完成。
指尖划过之处留下淡淡血痕,混合着尘土,凝成暗褐色的轨迹。
字迹的最后一划戛然而止,赵明远的手指彻底失去了力气,垂落下去。
他胸口再无起伏,仿佛真的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之火。
洞窟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赤红光柱仍在不安地震荡,如同大地的心跳。
方清远跪坐在尘埃中,掌心轻轻覆住赵明远冰冷的手。
那句未尽的遗言,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回响:
“勿令……门……再启……”
而在无人察觉的黑暗里,赵明远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漆黑的瞳孔深处,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