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焦糊味往领口钻,方清远的脚步比来时更沉。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像被烧红的铁钉钉着,每走一步都往血肉里剜。
昨夜地宫坍塌时被气浪撞中的地方早该结痂了,可这疼法——更像有什么活物在肋骨下挠抓,顺着血脉往心肺里钻。
林慧真突然拽住他胳膊。
方清远抬头,见她灵眼的血纹又爬上了眉骨,眼瞳深处翻涌着墨色漩涡。
这是她用灵眼过力的征兆,可此刻她盯着的不是废墟,而是两人脚边的影子——那道本该随着晨光淡去的轮廓,正诡异地拉长,像条没骨头的蛇,尾尖正往方清远靴底钻。
阴祟缠上了。林慧真指尖掐诀,道袍下摆无风自动,是地宫那东西的残念,跟着咱们走了十里地。
方清远摸向腰间的铜钱剑,剑鞘却被她按住。别硬拼。林慧真另一只手快速结印,指腹在掌心咬破,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朱砂花,引魂符只能用一次,得把它引到水脉里。
话音未落,山涧方向传来闷响。
方清远顺着她目光望去,薄雾里的溪流突然翻涌,水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青灰色手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山路攀爬。
那道黑影趁机蹿高,化作张青面獠牙的鬼脸,獠牙上还挂着半截焦黑的僧袍——是妙觉禅师的脸。
方清远拽着林慧真往山坳跑,后背的疼痛突然窜到喉头,他差点咬碎后槽牙。
这不对劲,普通怨鬼哪能缠得这么紧?
他想起地宫里那具千年不腐的干尸,想起无尘最后被火光吞没时,那尊金身裂开的瞬间,他分明看见干尸眼眶里滚出的不是黑血,是...金粉?
山坳里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投下巨影。
林慧真靠着树干滑坐下去,额角渗着冷汗。
她刚才那道引魂符耗光了半成元气,灵眼的血纹退到眼尾,像被雨水晕开的红墨水。
方清远蹲在她对面,解下军用水壶递过去,指尖却在碰到她手背时顿住——她的皮肤凉得像块冰。
你也感觉到了。林慧真喝了口水,声音发颤,那东西不是普通怨体。她指着方清远胸口,你体内的躁动,和我灵眼里的阴影,是同一种气。
方清远没说话。
他摸出怀里的僧牌,无尘的名字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还能摸到刻痕里的温度。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股檀香味儿。
两人同时抬头,就见树影里站着个小沙弥——灰布僧袍沾着焦痕,光脚踩在碎石上,手里攥着串褪色的佛珠。
方施主。无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灯灭了,门没关。
方清远霍然站起,铜钱剑已经出鞘。
可那孩子的眼睛太干净了,没有怨鬼的浑浊,没有阴魂的幽光,倒像地宫坍塌前,他举着火折子时的模样。
林慧真拉住他手腕,轻声道:是残念,不是邪祟。
无尘走到他们面前,佛珠上的檀香味更浓了。菩萨临终前,手里攥着这个。他把佛珠放在方清远掌心,他说...要给能看见门的人。
话音未落,小沙弥的身影开始变淡。
方清远伸手去抓,只碰到一团带着温度的雾气。
林慧真捡起佛珠,指尖刚触到木珠,就闷哼一声——她的灵眼突然大张,眼底翻涌出血色幻象:
血色庙宇里,红烛烧得只剩灯芯,一位僧人跪在蒲团上,背后跪满百姓。
他们的脸都被雾气遮住,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哭嚎:菩萨,我家娃快饿死了!菩萨,兵痞抢了我最后半袋米!菩萨,我男人被野狗啃了,连口薄棺都置不起...
僧人浑身发抖,合十的手渗出鲜血。我替你们受苦。他的声音像被撕成了碎片,我替你们记着这苦,替你们等个...不苦的世道。
幻象突然破碎。
林慧真踉跄一步,被方清远扶住。
她盯着佛珠,指尖还在发抖:这是...百年前的记忆?
方清远摸着佛珠,掌心的通灵体质开始发烫。
他闭眼凝神,意识沉入佛珠深处——那里有团微弱的光,像将熄的烛火。
苦...太多了。光团里传出沙哑的声音,我想替他们背,可这苦越背越多,最后...最后连我都成了苦的一部分。
菩萨方清远低声问。
我本是慈恩寺的知客僧。那声音带着血沫子的腥气,民国二十年大旱,百姓跪在佛前啃树皮。
我求雨七日,佛不睁眼;我屠了自己养的三牲,佛不睁眼;最后...我跪在地宫的千年古佛前,求它收了我的魂,换百姓一口粮。
林慧真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自愿变成怨核?
用自己的魂魄当容器,装百姓的怨气?
怨气能换粮。那声音笑了,笑得像破风箱,海外来的邪修说,只要我愿做活菩萨,他们就往山城运粮。
百姓有了米,我有了怨气,各取所需。
可他们没说...怨气会啃噬魂魄,会让人变成怪物。
方清远胸口的疼突然加剧,他猛地睁眼——佛珠上的木珠正在开裂,露出里面裹着的金箔,金箔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
后来呢?林慧真追问。
后来...那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后来新政府来了,要拆我的金身!
他们说我是牛鬼蛇神,说百姓不该跪我!
可他们知道吗?
没有我,那些跪在佛前求米的阿娘,那些啃树皮的娃娃,早该饿死了!
山谷里突然传来钟声。
不是慈恩寺的铜钟,是更沉、更闷的声音,像从地底下滚上来的雷。
方清远抬头,见林慧真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她的灵眼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连眼白都渗着血丝。
它还没死。她的声音像被两个人同时发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粗哑得像锈铁摩擦,只是换了个壳...换了个更能装苦的壳...
方清远刚要扶她,就见她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咳嗽。
黑血溅在佛珠上,发出的声响。
她抬起头时,眼尾的血纹里竟漫出幽蓝的光,像两团烧不旺的鬼火。
它...进来了。她呢喃着,身体缓缓软倒。
方清远接住她时,摸到她后颈有片冰凉的鳞片——那不是皮肤,是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甲。
山风卷着钟声掠过山坳,方清远望着怀里人事不省的林慧真,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佛珠。
金箔咒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竟全是之类的字眼。
他突然想起地宫坍塌前,无尘说的那句话:我阿娘说菩萨会记着她的苦。
可菩萨记着,然后呢?
方清远摸向腰间的铜钱剑,剑鞘上还沾着慈恩寺的灰烬。
远处的钟声还在响,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他们要对付的,真的是邪祟吗?
林慧真的手指突然抽搐,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背。
他低头,正看见她闭合的眼皮下,幽蓝的光还在跳动,像某种活物在她眼眶里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