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打在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易枫骑着马走在队伍前方,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前方连绵的雪原,目光沉得像化不开的寒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足以让身边的张奈何、朱伯材听得真切。
“你们还记得,靖康之耻时,汴京城被金人掳走的人有多少吗?”他顿了顿,不等旁人回答,便报出了那个刺目的数字,“共计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可这数字背后,是一条条被碾碎的性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马缰绳,指节泛白:“北上的路,哪里是路?是炼狱。饿死者不计其数,路上能找到的,只有金军丢弃的残羹冷饭;天寒地冻,衣不蔽体,多少人冻得手脚溃烂,最后被活活折磨死;稍有反抗,便是金人的刀棍相加,殴打致死的尸体扔在路边,连野狗都嫌弃。还有那些女子,被肆意凌辱,不堪受辱自杀的,更是数不胜数。”
“生理上的苦还不够,疾病还在追着她们。”易枫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沙哑,“第一批三千四百多名宗室妇女,走到燕山时就死了一千五百人,死亡率快过半;等熬到上京,活下来的人,怕是连一半都不到。”
张奈何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低声道:“首领,这不是你的错。那时你还未……”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易枫打断他,目光扫过队伍中间的马车,那里坐着两千三百名被拯救的女子,可这数字,在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你算过吗?当年被掳走的女子那么多,如今我们救回来的,只有两千三百人。还有多少人,被困在金国的别的城市?五国城、中都……她们或许还在浣衣院里受辱,或许被分给金兵当牛做马,或许早就成了路边的枯骨。”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怒火:“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正义?从来只站在胜利的那一方!有人说‘迟来的正义比草都贱’,从前我还觉得刺耳,如今想来,这话简直是讽刺又可笑——多少人等不到正义,就已经死了!赵佶!赵桓!这两个千古罪人!若不是他们昏庸无能,汴京城怎会破?百姓怎会遭此劫难?”
朱伯材骑在马上,脸色复杂。他曾是宋朝的武将,心里虽也怨赵佶赵桓的昏聩,可听到易枫如此直白地痛斥前帝,还是想反驳几句——毕竟那是曾经的君主。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见过被掳女子的惨状,也知道易枫的愤怒不是无的放矢,更明白此刻易枫的心情,是痛惜,是不甘,也是对乱世的无奈。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只是握着马缰的手,比之前更紧了些。
北风依旧在吹,易枫望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夕阳,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地上,染出一片凄艳的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我们不能停。救回这两千三百人不是结束,只要金国还在,只要还有一个宋室女子被困,我们就还要往北走。”
张奈何立刻应道:“首领放心,末将定会跟着你,哪怕打到五国城,打到上京,也要把被困的人都救回来!”
朱伯材侧头看向易枫,眼底的复杂渐渐褪去,多了几分认同。他轻轻点了点头,虽未说话,却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也会跟着易枫,为那些还在苦难中的女子,为这破碎的山河,再拼一次。
易枫勒住马缰,目光从前方的雪原转向队伍中段——那里除了载着宗室女子的马车,还有十几辆格外沉重的马车,车厢密封严实,只有偶尔颠簸时,会传出细微的木盒碰撞声。他催马靠近,指尖轻轻拂过车厢壁上凝结的冰花,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你们看这几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他转头看向张奈何、林萧和朱伯材,语气里满是痛惜,“这里面,全是那些没能等到救援的女子的骨灰——都是靖康之耻时被掳走的人,花一样的年纪,本该在中原安稳生活,最后却只能化作一捧黄土,连尸骨都没能留在故土。”
张奈何和林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马车,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们曾跟着易枫在金国境内搜寻,见过太多无人掩埋的骸骨,这些骨灰,还是他们特意从乱葬岗、浣衣院后院的枯井里一点点收集起来的,每一个骨灰盒上,都用炭笔写着模糊的名字——有些是从死者衣物上找到的,有些是同被掳的女子回忆着记下的,更多的,只有一个“宋女”的标记。
“等回到中原,咱们得找个地方,让百姓们来认领。”易枫的声音有些发颤,“活着的两千三百人,能回到亲人身边,可这些骨灰呢?他们的亲人还在盼着,盼着自己的媳妇、母亲、姐妹、女儿能活着回来,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一捧冰冷的骨灰。”
朱伯材骑在马上,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他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若是她们没能被救回来,最后也只能化作这样的骨灰,他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只能紧紧握着马缰,指尖泛白。
“首领,别太难过了。”张奈何低声安慰,“至少咱们把她们的骨灰带回来了,让她们能魂归故土,总比在金国的乱葬岗里,被野狗啃食、被风雪掩埋强。”
林萧也跟着点头:“是啊首领,您已经做得够多了。能救回两千三百人,能带回这些骨灰,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可易枫却摇了摇头,眼眶渐渐红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却没能止住眼角的泪水,那泪水落在雪地里,瞬间凝成了小冰晶。“我这几滴眼泪,不是为自己流的,是为那些还在等的亲人流的。”他声音哽咽,“有的小孩子,还在村口等着娘回来,可他们不知道,娘早就没了;有的老人,还在缝着女儿喜欢的衣裳,等着女儿回家,可最后只能抱着一捧骨灰哭。”
北风似乎也被这悲伤感染,吹过车厢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队伍依旧在前行,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女子敲着归途的鼓点。易枫望着那些载着骨灰的马车,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管怎么样,咱们得把她们好好带回去,给她们,也给她们的亲人,一个交代。”
张奈何、林萧和朱伯材都重重点头,目光落在那些马车上,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些骨灰安全地带回中原,让那些逝去的女子,能真正回到家乡的土地上。
朱伯材勒着马,目光始终落在易枫身上。方才见易枫为骨灰垂泪时,他心里那点残存的、关于“君臣大义”的芥蒂,早已像雪遇暖阳般消融殆尽。他想起初见易枫时,自己还带着宋将的固执,暗忖这“割据一方”的首领不过是逐鹿天下的野心家,可此刻看着易枫泛红的眼眶、紧抿的唇,他才明白,自己从前的评判有多浅薄——易枫的心里,装着的从不是权力,是那些被乱世碾碎的人命。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易枫却似浑然不觉。他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转而看向车厢上模糊的“宋女”标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藏着难掩的愤懑:“或许有人会怪我,说我炸了完颜阿骨打的坟墓,是不尊死者、行事暴戾。”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朱伯材,目光灼灼,像要把心里的郁气都剖出来:“朱伯材,你看看这些骨灰——金人挑起战争时,可曾想过‘尊重’?他们毁了多少中原百姓的家?多少孩子没了母亲,多少老人白发送黑发,多少丈夫再也等不到妻子回家!我不过是掘了一个侵略者的坟,比起他们对中原女子的摧残,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我做的,还远不如他们残忍!”
朱伯材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点头。他想起自己在金国边境见过的景象:乱葬岗里堆叠的骸骨,大多是女子的,有的还戴着残破的银钗,有的指骨上留着被铁链磨出的痕迹。那些人,也曾是父母的心头肉,也曾有过安稳的生活,最后却落得连尸骨都无人收殓的下场。
“这些少女,本该在中原的宅院里描眉绣花,该在春日里荡秋千,该享受这世间的美好。”易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哽咽,“可现在呢?她们只能化作一捧骨灰,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未必能留下。更别说还有更多的人,她们的尸体扔在荒野里,被野狗啃食,被风雪掩埋,连埋在哪里都没人知道,甚至没人记得她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张奈何和林萧沉默着,手里的长枪握得更紧了。他们跟着易枫征战这么久,见过的苦难不计其数,可每次听到易枫说起这些,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堵。
朱伯材看着易枫眼底的红血丝,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首领,您没错。比起金人做的恶,您做的这些,算不得什么。能把她们的骨灰带回来,让她们魂归故土,您已经比……比很多人都强了。”
这是朱伯材第一次主动称易枫为“首领”,没有了从前的疏离,只剩发自内心的认同。他终于彻底明白,所谓的“乱臣贼子”,从来不是易枫这样护着百姓的人;真正该被唾弃的,是赵佶、赵桓那样昏庸误国,是赵构那样弃百姓于不顾的人。
易枫听到朱伯材的话,愣了愣,随即轻轻点头。他抬手拍了拍马颈,调转马头:“走吧,咱们得快点走,争取早日把她们带回中原,给她们,也给那些还在等的亲人,一个交代。”
队伍重新动了起来,载着骨灰的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像在为逝去的女子,刻下一条通往家乡的路。朱伯材跟在易枫身后,目光坚定——往后,他不仅要护着女儿,更要跟着易枫,为那些还在苦难里的人,多做些事。
易枫勒住马,目光扫过身后绵延的队伍,语气陡然变得郑重,转向张奈何道:“奈何,传我的命令——从今日起,抽调专人,收集靖康之耻的所有史料。”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要把金人如何破城、如何掳掠,宗室女子如何受辱、如何殒命,一字一句都记下来;要把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写进去,把每一个能查证的名字、每一段能核实的遭遇,都刻进史册里。”
“首领是想……”张奈何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我要让这场灾难,永远不会被岁月掩埋。”易枫的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记载它,是为了铭记历史,勿忘国耻,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重演;更是为了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先辈曾经历过怎样的苦难,知道我们今日的安稳,是用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
一旁的朱伯材闻言,眉头微蹙,忍不住开口:“易枫,记载历史这等事,交给朝廷去做不就行了?按律例,国之大事本就该由史官编纂,传之后世。”在他的固有认知里,修史从来都是朝廷的职责,易枫虽手握兵权,终究不是正统朝堂的官员,插手修史之事,难免不合规矩。
易枫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的弧度:“朝廷不会做的。”他抬眼望向中原的方向,目光里满是冷意,“这场灾难的根源,本就是朝廷的昏庸无能——赵佶得知金人南下,不想着如何御敌,反而匆匆把皇位传给赵桓,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李纲拼死守住了汴京城,赵桓却偷偷与金人议和,赔出巨额金银,还要用女子抵债;到了金军第二次围城,赵桓竟荒唐到相信郭京的道术,说什么用生辰八字选七千七百七十七个‘天命之人’,靠六甲神法就能大破金兵,结果城门一开,金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城!”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金人索要女子抵债时,皇妃、宗室女、帝姬,都被明码标价,像货物一样卖给金人——这对朝廷来说,是天大的耻辱!他们只会想着如何掩盖这些丑事,如何粉饰太平,怎么可能会如实记载?怕是用不了几十年,这段历史就会被他们改得面目全非,只留下‘君王英明、臣子不力’的谎言。”
朱伯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曾是宋朝武将,历汴京城破,但也听闻过不少内幕——易枫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赵宋朝廷为了维护颜面,向来擅长掩盖过错,若真把修史之事交给他们,这段血泪史恐怕真的会被彻底湮没。
“所以,这件事必须由我们来做。”易枫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不依托朝廷,不依赖史官,就用我们自己的人,收集最真实的史料,刻在石碑上,写进册子里,让它流传下去。哪怕将来有人想篡改,也总有真相留存于世。”
张奈何立刻抱拳应道:“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一方面记录咱们亲历的事,一方面走访被救的宗室女子和百姓,把他们的遭遇都一一记下,确保字字属实,绝不掺半分虚假!”
易枫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载着骨灰的马车上,声音轻却有力:“这些逝去的人,不能白白牺牲。她们的苦难,要成为后人的警钟——只有记住过去的痛,才能守住未来的安。”
朱伯材看着易枫的背影,心里最后一点关于“朝廷正统”的执念,彻底烟消云散。他忽然觉得,易枫做的这件事,比收复多少城池都重要——城池丢了可以再夺,可历史若是没了,民族的根,也就断了。他勒紧缰绳,跟上易枫的脚步,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往后,不仅要跟着易枫打仗,也要帮着他,把这段历史好好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