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自刎的那柄弯刀上,刻着一个暗符,我曾在二皇兄的平安符上见过,那是国公府视为家族庇护的符纹。”
“父皇若不信,大可立刻派人去查证。”裴若棠言之凿凿,眼神笃定。
皇帝看着眼前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此刻满是仇恨与执拗,愧疚快要将他淹没。
“你既然知道,恢复神智之后为何不告诉朕?”
裴若棠问:“之后呢?”
“父皇如今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万民的皇帝,最后才是我的父亲。若父皇得知真相,会立刻铲除国公府,为母后报仇吗?”
皇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不能。
登基之初,朝局未稳。
他需要时间,需要布局。
裴若棠苦笑:“父皇需要多久,五年?十年?父皇为了江山社稷可以隐忍,但我等不了。”
“我每次见到荣贵妃那张脸,脑子里满是母后断臂处汩汩涌出的热血,染红了整个水牢。我见不得他们踩着我母妃的尸骨,高高在上,安享富贵!”
她情绪彻底崩溃,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控诉:“父皇心怀天下,我明白。可我是母后的女儿,如果连我都不站在母后身边,不为她讨回公道,日后还有谁会记得她的冤屈?”
她哭得浑身颤抖,好似要将压抑的委屈与仇恨全部倾泻出来。
皇帝心如刀绞,眼眶泛红。他伸出手,想安抚她,却不知从何下手。
裴若棠用衣袖擦去眼泪,平复着哽咽:“母后临走前,还让我给父皇带些话。”
皇帝浑身一震,急切向前倾身,声音带着颤抖:“你母后说了什么?”
裴若棠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母后说,父皇心怀寰宇,志在四海,当为万民表率,创海清河晏之盛世。她愿父皇所愿,皆能如愿。”
她语气更加深沉:“母后还说,未来的江山需要贤德之君,方能福泽百姓,固国安邦。”
“若日后阿兄行差踏错,不堪储君之位,请父皇不必顾及母后往日情分,当以社稷为重,择贤者而立。”
“母后不希望父皇因一己私情,而令天下落入昏聩之手,致使奸佞当道,民不聊生。”
耳边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钟磬,敲击在皇帝的心上。
他好似透过面前的眼睛,看到了亡妻那双总是充满理解与支持的眼眸。愧疚与悲痛几乎将他击垮,闭上眼,两行热泪终于滚落下来。
裴若棠静静看着他。
她的母妃从未说过这些话。
但她必须这么说。
自古帝王心,深似海。
父皇如今对母妃情深意重,对阿兄爱护有加,可将来呢?
权势腐蚀人心,谁能保证父皇的心永远不会变?
阿兄根基不稳,身后没有像二皇兄那样的母家庇护,她必须为阿兄铺就一条更稳妥的路,用母妃的“遗愿”为阿兄套上一道护身符。
让父皇在日后任何可能对阿兄生疑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夜这番话,想起母妃的“深明大义”。
多一分宽容,少一分猜忌。
她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凭着一腔恨意与精心算计,能杀的了荣贵妃已是极限。
想要撼动盘根错节的荣国公府,无异于蚍蜉撼树。
恢复神智的这一个多月,她无数次想向父皇和阿兄坦白,想扑进他们怀里哭诉。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怕坦白后,父皇会因顾忌大局而阻止她复仇。那时,她连手刃仇敌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贵妃已死,心头蚀骨的恨意总算宣泄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与退缩。
她本能地想要躲回壳里,继续装作神智有损的公主。
但一想到程央宁的蠢计,还有荣国公府的存在,她不能再退缩。
她要让父皇看清国公府的真面目,哪怕只能敲响一记警钟。
思绪落定,她抬起头:“父皇是明君,国有律法,社稷为重。是我杀了荣贵妃,若因为我的行为让父皇在朝堂之上为难……”
“父皇便把我交出去吧,我什么都不怕,也不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胡闹!”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与怒意,“朕乃一国之君,更是你的父亲,岂能将自己的骨肉推出去任人鱼肉?”
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无措,有心疼,更多的是愧疚。
当初他为了大局考虑,踩着皇后的尸骨登上这皇位,早已成为他心中无法痊愈的疤痕。如今,他绝不可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受伤。
皇帝满眼愧疚:“你可曾怨过朕?”
裴若棠坦诚道:“若说一点没怨过父皇,定是假的。”
她眼中掠过水光,声音哽咽:“在水牢那几日,又冷又怕,我整日盼着父皇与阿兄能像天神一样出现,救我与母后出去……”
“可我知道,父皇不能来。父皇若降了,永王府便真的亡了,天下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所以,我不怨父皇。我只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与母后一同离开……”
耳边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在皇帝的心上。
他再也抑制不住,大步从龙案后走出,有些手足无措拿起龙袍为她擦泪。
“都是父皇的错……”
裴若棠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噎着说:“父皇,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只想回到永州,去守着后院的海棠……”
那是她母妃亲手种下的。
她一点都不想喊“母后”。
她的母妃,是陇西李氏嫡女,是世间最温柔的母亲。
皇帝心如刀绞:“傻孩子,外面世道不太平,留在父皇身边,让父皇好好护着你,补偿你,好不好……”
外面形势复杂,他已经失去了皇后,不能再失去元祯,他必须将元祯护在羽翼之下。
良久,待裴若棠情绪稍缓,皇帝才出声:“元祯听话,一切都有父皇在。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他又道:“晚会父皇让太医去你宫中请脉,便对外称,你因贵妃之事受到惊吓,刺激之下,神智得以恢复。往后便安心待在宫里,待在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