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澄的惊讶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脚步顿在爬满粉白蔷薇的竹门边,帆布包的肩带顺着胳膊滑到肘弯,里面装着的笔记本轻轻磕碰,她却浑然不觉,只瞪着石桌旁静坐的身影:“师傅?你怎么会在这?”
临走前她明明在图书馆内,师傅穿着浆洗得挺括的白大褂,领口袖口平整无褶,指尖戴着米白色细棉线手套,正俯身指着桌上摊开的清代抄本,给真红布置今日的固定任务:“把这三卷的虫蛀处用红笔逐页标注清楚,缺损边缘做简单清洁后,用我调的浆糊做基础修补,每一页的浆糊厚度都要均匀,日落前我要亲自检查。”当时真红捧着打印好的任务清单,笔尖在纸页上飞快记下要点,连连点头应下,师傅还特意抬眸叮嘱她“山里路偏,路上慢些,真红这边没我盯着总不放心”。
玖师傅抬眸看来,眼尾刻着几分岁月沉淀的柔和,指尖捏着的竹制茶荷轻轻一倾,晒干的白菊花瓣便簌簌落入青瓷盖碗,沸水注入时腾起的白雾袅袅升起,柔化了她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锐利。“有小客人来,岂能不来招待一下。”她的声音温软绵长,像浸过山涧清泉般甘冽,说着便提起桌边的紫砂壶,给石桌上早已摆好的三只白瓷空杯斟满,清冽的茶汤里飘着淡淡的菊香,杯壁凝起细密的水珠。
可只有玖自己清楚,这温和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审慎。她垂眸倒茶的瞬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顾言澄身后的林诺曦姐妹——穿浅蓝连衣裙的林诺曦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视线被满园花海牢牢吸住,嘴角噙着藏不住的惊叹;一旁的林诺晨穿米白色针织衫,姿态沉静,目光掠过花丛时满是敬畏,两人衣着素雅,神情纯粹,看着倒无半分恶意,但玖悬着的心仍没放下。这片花田不是她亲手开垦的,而是师傅临终前托付给她的念想,算起来已有四十余年光景。当年师傅看透尘世纷扰,寻到这处依山傍水的净土,亲手砌篱、栽苗、引水,把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在了这里。花田深处的小木屋里,藏着师傅留下的孤本手札、养花秘籍,还有几件传下来的旧物,这些不仅是师傅的精神寄托,更是她需要用一生守护的承诺,比任何珍宝都重要。
这些年,除了顾言澄,她从未让外人踏入过这里。顾言澄是她一手带大的徒弟,聪慧沉稳、心性纯良,她真心疼爱,也愿意倾囊相授古籍修复的技艺和师傅留下的养花心得,可涉及这片花田,涉及对师傅的承诺,玖终究没法全然放心。她给真红安排每日固定任务,本就是想亲自盯着古籍修复的收尾工作,可今早顾言澄说要带朋友来花田时,她心里便一直打鼓——师傅当年反复叮嘱“此园只可容清净人,不可纳俗尘客”,思来想去,还是托付了相熟的老同事代为检查真红的任务,反复叮嘱“重点看浆糊厚度和虫蛀标注的准确性”,自己则抓起车钥匙,一路疾驶赶了过来。
顾言澄没错过师傅那瞬的打量,连忙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得近乎急切:“师傅,这是林诺曦和林诺晨姐妹,她们性子都特别好,也喜欢安静,我来之前就跟她们反复说了,绝对不会乱逛乱碰,更不会靠近花田深处。我本来想提前跟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可山里信号不好,打了几次都没通,想着你或许会过来看看,就先带她们来了,要是有不妥……我们现在就离开也没关系。”
“无妨。”玖抬手打断她的话,端起一杯晾至温热的菊花茶,递到林诺曦面前,嘴角的笑意真切了些,“既然是言澄认可的人,我自然信得过。尝尝这茶,是用山泉水泡的本地野菊,解乏得很,这野菊也是当年师傅亲手栽下的品种。”
林诺曦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连忙道谢:“谢谢玖师傅!这茶闻着就好香啊!”林诺晨也跟着上前一步,轻声道谢后接过茶杯,低头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掠过满园盛放的花海,眼底满是赞叹与敬畏。玖看着她们小心翼翼捧着茶杯、生怕惊扰这份宁静的模样,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飘向花田深处那间被花枝掩映的木屋方向。“这片花田,是我师傅留下来的。”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珍视与肃穆,“当年师傅把它托付给我时,这篱笆边的木香花才刚爬藤,如今都已遮天蔽日了。师傅说,这园子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藏着光阴的善意,要我好好守着,容不得半点闪失。”
顾言澄走到师傅身边,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执念与孺慕,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师傅,我知道的。你常说师傅对你的嘱托重如泰山,这片花田是你们师徒情分的见证,我比谁都清楚它的分量。我带她们来,真的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景致,该与值得的人分享,绝没有别的意思。我已经跟她们说过了,绝不外传这里的位置,也绝不会碰花田里的任何东西,连花瓣都不会摘一片。”
林诺晨连忙附和,语气诚恳:“玖师傅,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爱护这里的一切,就像爱护易碎的珍宝一样,绝不会给您添麻烦,更不会辜负您和您师傅的守护。”林诺曦也用力点头,把茶杯抱在怀里,像是怕不小心摔了:“对!我们只看花、闻香味,绝不乱跑,也绝不乱碰任何东西,一定守住这个秘密!”
玖转头看着三个年轻姑娘真挚的眼神,尤其是顾言澄眼底的恳切与理解,心里的防备渐渐松动了些。“罢了,人老了,就容易念旧,也容易多想。”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你们难得来一次,好好逛逛吧。只是别往东边去,那里的花苗是去年秋天刚移栽的,是师傅当年最爱的桔梗品种,根还没扎稳,经不起踩踏。”虽然玖师傅和她们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总是装作一副老态。或许是厌倦了在城市中的许多事情,找到一处安稳地,便享受一下安稳的生活。不知不觉,人未老,神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