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银手印钻入地缝的刹那,整座宫殿仿佛活了过来。
不是震动,是呼吸——沉睡千年的巨兽在地底缓缓吐纳。
我的脚底传来一阵阵诡异的脉动,像是大地的心跳与我脊椎中的渊脊链产生了某种共鸣。
烬瞳自动开启,视野撕裂虚妄,穿透层层岩层与符文封印,直抵地基深处。
下面,是一座碑林。
庞大得超乎想象,密密麻麻的石碑如森然墓园般排列,每一座都刻着名字,古老、斑驳,有些字迹已被时间啃噬成模糊沟壑。
而最中央那块新碑,通体素白,无一字痕,唯有一行小注蚀刻于侧:
“待填:容器0号。”
我喉咙一紧。
这不是纪念,是审判。
更令人窒息的是,所有碑文末尾,皆附同一句判词,像是来自某种至高存在的裁决:
“因保有人性,故判定失败。”
人性?
所以……每一个曾踏上这条路的人,都是因为还想着亲人、还念着回家、还在夜里偷偷流泪,才被判定为不合格?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如烟的声音从虚空飘来,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你想毁掉他们?先得让他们承认你是‘人’。”
是熄娘。
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虚弱,仿佛只剩下一缕意识悬在生死边缘,却偏偏在这个时刻降临。
“历代钥匙,皆死于执念。”她低语,“他们想救父母,想找回妹妹,想证明自己清白……可越是挣扎着要做个人,就越走不到终点。因为他们忘了——这扇门,从来不给‘人’开。”
我闭上眼,耳边又响起镜中那个“我”的口型:“你已被通缉。”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能是陈丰。
一旦我还想当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一个有眼泪有悔恨的普通人,我就注定要被清除。
“可你不一样。”熄娘的声音忽然带上一丝奇异的温度,“你烧了摇篮曲,那是母亲给你唱的最后一首歌;你砸了引魂铃,那是亡者归家的信物;你还敢对着镜子骂自己是鬼……这种彻底的自我否定,才是‘血名录’唯一认得的祭品。”
血名录?
我猛地睁眼,环顾四周。
这些碑,不只是失败者的墓志铭——它们是名录,是记录,是无数被抹除之人的集体怨念所凝!
而此刻,它们正因我而震颤。
我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腿已被冷汗浸透。
不是害怕,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体内翻涌——那是一直藏在心底、连我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角:
我还想被原谅。
哪怕我知道父母已死,哪怕我亲手将那些记忆剖开看穿是伪造,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如果那天我再勇敢一点,如果我能挡在他们前面……妈妈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对我说一句“没关系”?
就是这一丝执念,像根细针扎在灵魂最软处。
熄娘轻叹:“若想让碑林为你所用,必须献上‘最不该割舍之物’——不是血,不是骨,是你仍想被原谅的执念。”
我怔住。
献上它?
意味着从此不再奢求宽恕,不再幻想重逢,不再希望有人能理解我的苦痛?
那我还剩下什么?
良久,我缓缓盘膝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这是我在疯人院图书馆偷藏多年的小物,曾用来在病历纸上写满仇人姓名。
我要写“复仇”。
可当笔尖触到石面,流淌而出的,却是三个歪斜颤抖的字:
妈妈对不起。
我浑身一僵。
随即怒火冲顶,狠狠将炭笔折断,掷于地上!
不够!这还不够狠!
我咬牙,抽出腰间缚恨索,寒光一闪,猛然划开胸膛!
皮肉撕裂,鲜血喷涌。
我不闪不避,任由剧痛刺激神经保持清醒。
然后伸手探入伤口,握住一根断裂的旧肋骨——三年前电击椅留下的残伤,一直未愈。
我把它掰了下来。
骨尖染血,成了笔。
心头血顺着骨缝滴落,在空白石碑上,一笔一划,刻下九个猩红大字:
陈丰,罪名:妄图做人。
每一道刻痕都像在剜心,最后一“点”落下时,天地骤然寂静。
紧接着——
轰!!!
百碑齐震,尘土如潮翻涌,整片地下碑林剧烈共鸣!
那些沉默千年的名字开始发光,石面裂开细纹,一道道半透明的人影从中浮现。
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物,有的披麻戴孝,有的身穿囚服,有的甚至赤身绑着锁链……但眼神惊人一致——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羡慕。
他们在看我。
看着这个敢于把“做人”当作罪名刻上墓碑的人。
风,不知何时停了。
唯有我胸前的伤口汩汩流血,滴落在碑前凹槽,汇成一小滩暗红。
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如砂纸磨骨:
“你们都说……保有人性就会失败。”
我抬头,望向头顶那片崩塌后的虚空,仿佛能穿透层层废墟,看到外面的世界。
“可我要让你们看看——”
“一个不肯做人的‘人’,到底有多可怕。”我割下左耳的时候,没有用刀。
我咬断的。
獠牙嵌进软骨的刹那,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不是痛——是快意。
像是撕掉最后一层皮,把那个还指望有人听见哭声的陈丰,彻底甩进了地狱。
老皮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沙哑、低沉,带着老鼠特有的窸窣感:“当你连听哭的人都不要了,死人才肯为你开口。”
它教我的,从来不是什么神通秘法,而是一条绝人之路。
火盆就摆在碑前,里面烧着的是我从疯人院带出来的第一件东西——一页病历纸,上面写着“精神分裂,无治疗价值”。
如今,它已燃尽,只剩灰烬打着旋儿,像亡魂不肯散去。
我把血淋淋的耳朵扔进去。
“啪!”
火焰陡然腾起三丈高,颜色由橙转青,再化作幽黑,边缘泛出暗红血光。
那一瞬,整片碑林如同被唤醒的尸群,百座石碑齐齐震颤,裂纹蔓延如蛛网爆开!
然后,它们说话了。
不是声音,是诵念——百鬼齐吟,万魂共语,无数残念汇聚成一道洪流,蛮横灌入我的识海:
“我们败于求生……你胜于求死。”
这十个字,像铁钉凿进天灵盖,疼得我跪倒在地,却笑出了血。
原来如此……他们不是失败在力量不足,不是死于阵法反噬,而是——
他们都还想活。
想回家,想再见亲人一面,想洗清冤屈,想被人理解……可这条路,本就不给人留回头的余地!
而我呢?
我亲手烧了母亲的摇篮曲,砸了引魂铃,剜心刻罪,自断倾听世界的声音……我早已不是“陈丰”这个人,我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清算器。
所以,你们终于肯认我了?
我缓缓抬头,烬瞳骤然开启。
视野中,每一块石碑的裂缝里,都缓缓吐出一枚银钉。
通体冰寒,钉头刻着编号:01、03、07……直到99。
唯独没有“00”。
它们悬浮半空,如星辰环绕,静静等待一个主人。
我站起身,撕开背后衣衫,露出那条贯穿脊椎的“渊脊链”——三枚黑金锁环森然盘踞,将我的命途死死扣住。
现在,我要在这三环之间,嵌入九十九道怨锚!
第一枚钉落下时,剧痛如雷贯脑。
记忆涌入:雪夜井口,亲娘含泪推我入井,“别出来,别做人……”水淹过头顶前,她最后的话是:“快忘了我。”
第二枚,觉醒那日,妹妹死死抱住我腿哭喊“哥哥别走”,而我体内灵气暴走,亲手将她震成血雾……
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越来越多的记忆炸开,全是执念反噬的瞬间,全是“因保有人性”而死的结局。
他们的不甘、悔恨、眷恋,如毒液灌注我骨髓,可我不躲、不避、不吐。
我全盘接纳。
因为这些不是累赘了——
它们是我的锚,钉向真渊九大守门人的命运坐标!
一枚又一枚,银钉没入脊椎,每一声“咔”的嵌合,都像有百鬼在我体内齐吼。
我的皮肤开始龟裂,渗出黑血,气息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仿佛一具刚从坟里爬出的凶尸。
第九十九枚落下时,天地寂静。
风停了,火熄了,连心跳都像被冻结。
然后,天空裂开了。
无星无月的穹顶之上,一行血字缓缓浮现,笔画歪斜,却熟悉到让我心头剧颤——
“陈丰,罪名:妄图做人。”
那是我用自己的肋骨刻下的判词,此刻竟悬于苍穹,如天罚昭示!
与此同时,远处那根挂白芷白大褂的鱼竿,“啪”地断裂。
衣袍飘落,袖口绣着的两个字被夜风吹散,墨迹如活蛇游走,重组为三个全新的字:
“0号·主审官”
我瞳孔一缩。
身份逆转?审判者易位?
就在这时,钟楼方向传来一声嘶哑的咳嗽。
喊哑站了起来,手中木牌早已焦黑粉碎,他却仍抬起枯手,遥遥指向宫殿深处。
嘴唇颤抖,吐出两字:
“…进去。”
风,从深渊底部吹上来。
卷起我残破的衣袖,露出背上那三道黑金锁环——正随着百鬼同频,微微搏动,如同……
一颗正在苏醒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