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得越快，身后的震颤越剧烈。
悲晶塔的碎晶砸在矿道岩壁上，叮铃哐啷响成一片，像有人在敲破铜烂铁。
怀里的哭童突然攥紧我衣襟，他的小脑袋往我颈窝里钻，温热的呼吸透过汗湿的衣领渗进来——这是他被幽昙困在晶茧里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有了温度。
别怕。我低头蹭了蹭他发顶，喉咙发紧。
可这话刚出口，后颈的图腾就烧起来。
黑丝顺着锁骨爬进衣领，在皮肤上烙出暗红纹路，像条活过来的蛇。
我猛地顿住脚步——山风卷着碎晶从岩缝灌进来，吹开额前湿发，幽昙的哭声响得更清晰了。
她在喊：不要过来！
我抬头。
矿道尽头的岩窟口，幽昙跪在满地碎镜里。
她的灯笼早灭了，月光从裂塔的窟窿漏下来，照见她怀里的半块骨牌。
那骨牌刻着字，和幻象里八岁小丫头攥的那块一模一样。
而她身后的镜面塔壁上，弃女幻象正踮着脚，指尖轻轻点在她后背上。
你不要我，小丫头的声音像片被揉皱的纸，你也不要别人。
幽昙浑身剧震。
她猛地转身去抓幻象，指尖却穿透了小丫头的身体。
碎镜片割破她掌心，血珠落在骨牌上，像滴融化的金漆。
我这才发现，她眼泪根本不是水——每一滴砸在地上，都溅起细碎的晶芒，和之前那些被她抽走痛苦的囚徒眼泪，是同一种颜色。
你抽别人的痛，是想让全世界都变成你。我开口时，影铠在身后泛起幽光。
十二息的时限在脑子里滴答作响，我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突然变沉——这是共契回响启动的前兆。
岩窟角落传来碎石滚动的响。
铜面傀从废墟里爬出来，镜面脸只剩右半块，裂痕里渗出幽蓝的光。
那光扫过幽昙时，我看见她瞳孔骤缩——镜面里映出个雨幕中的破庙，八岁的小丫头缩在供桌下，怀里的骨牌被雨水泡得发白。
穿粗布裙的女人扒着庙门，指甲缝里全是泥：阿昙，娘对不住你...他们说你血脉不纯，留你在族里要遭天谴...
闭嘴！幽昙尖叫着抓起碎镜砸过去。
可铜面傀的镜面脸晃了晃，那画面反而更清晰了——女人塞给小丫头骨牌时，手腕上的银镯磕在门框上，叮的一声。
这声音像根针，扎进我太阳穴。
我突然想起，妹妹小时候戴的银镯，也是这种响。
我只是...不想再疼了。幽昙的尖叫突然哑了。
她蜷缩成一团，骨牌贴在胸口，疼得睡不着，疼得吃不下，疼得连恨都要烧干了...我把别人的痛抽出来，炼进悲晶，这样他们就不会比我更疼了...
我摸向布囊里的残片。
心噬在掌心跳得发烫，黑丝已经爬上心口。
影铠的光开始闪烁——还剩五息。
我闭了眼，将共契回响的口诀在舌尖滚了三滚。
心跳声在耳朵里炸响，一下，两下，慢慢和幻象里小丫头的心跳合上了拍。
你也想让人记住你被丢下的样子？我睁开眼时，掌心里渗出血珠。
残片吸着我的血，黑丝缠上心脏，可我反而平静得可怕。
我想起妹妹最后那声，想起她被血染红的裙角，想起我跪在血泊里抓她冰凉的手时，她睫毛还在颤——这些记忆本该像刀，可现在刺进心里，只泛开一片麻木。
我把这段记忆推进共振场。
幻象里的小丫头突然颤抖起来。
她的影子开始模糊，又慢慢清晰——这次，她脸上多了道和我妹妹一模一样的泪沟。
她抬头看幽昙，第一次，眼里有了泪：阿姐，我疼。
幽昙的瞳孔裂成碎片。
她突然扑过去，想抱住幻象，却又不敢碰，手悬在半空抖得像片叶子。
我能听见她喉间发出呜咽，像只被踩断腿的小兽。
影铠的光彻底暗了，我踉跄一步，却在矿道中央站定。
你以为抹掉情感就解脱了？我扯着裂开的喉咙喊，可你连恨，都是因为还想被爱！
话音未落，幻象里的小丫头突然扑进幽昙怀里。
两个身影重叠的瞬间，悲晶塔核心传来轰鸣。
我看见母晶碎片从塔顶簌簌坠落，每一片都泛着幽昙眼泪的金光。
整座影心之墟开始倾斜，岩窟顶部的钟乳石噼啪断裂，砸在晶河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铜面傀的镜面脸彻底碎了。
他瘫在碎石堆里，最后发出一声叹息：塔毁了...可心，还在痛。
我抱起哭童往岩窟外冲。
怀里的小不点儿突然抬头，用沾着晶粉的手摸我脸：阿哥，不疼了。他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我却觉得眼眶发涩——可等我去摸脸，指尖只摸到一片冰凉。
心噬的黑丝已经融进图腾纹，在胸口盘成锁链模样。
岩窟外的晨光漏进来时，我把哭童交给守在洞口的护工。
他死死攥着我衣角不肯放，我蹲下来，把自己脖子上的平安扣摘下来塞给他：等阿哥回来拿。他这才抽抽搭搭松开手。
我转身望向岩窟。
崩塌的轰鸣越来越近，碎晶像雨一样从岩口坠落。
风卷着灰尘扑过来，我眯起眼，忽然觉得袖管里有东西在发烫。
摸出来一看，是那块刻字的骨牌。
它原本发灰的表面泛着暖光，纹路里渗出极淡的金，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小灯。
这次...不是共鸣。我捏着骨牌喃喃。
身后传来哭童的尖叫，我猛地回头——岩窟深处的闷雷响得更凶了，顶部的碎石开始簌簌掉落，像有人在天上撒石子。
阿哥小心！
我抱起离岩口最近的囚徒往旁边扑。
碎石砸在刚才站的地方，溅起一片尘烟。
等我抬头再看岩口，幽昙的身影已经被埋进碎晶里。
只有那半块骨牌的光，还在尘雾里忽明忽暗，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山谷。
我摸着心口的图腾锁链，忽然想起被心噬抹掉的那段记忆——妹妹临死前，是不是也像这样，把最后一点温度，塞进了谁的掌心里？
岩窟深处传来更剧烈的轰鸣。
我背起最后一名囚徒往山下跑，余光瞥见岩口的碎晶雨越下越密，像老天爷在撒一把把亮晶晶的刀。
而袖中骨牌的温度，还在往手心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