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比老皮说的还急。
我缩在锅炉房后巷的铁皮棚下,雨水顺着屋檐砸在脚边,溅起的泥点糊满裤管。
怀里的铁片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炭,烫得肋骨生疼——这是我从仓库拆下来的合页,磨了三晚,刃口能刮下墙皮。
三点零七分,他们没出现。老皮的尾巴扫过我手背,鼠毛沾着潮气,地道里的脚步声半小时前停了,可能转去监控室调录像。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睫毛上的水珠坠下来,模糊了眼前的锅炉铁门。
阿慧给的纸条被我用塑料膜裹着贴在胸口,现在那行野人山后崖第三棵松的字迹透过薄膜渗进皮肤,像道烙痕。
林怀远的人换了地图,可阿慧塞纸条时指甲掐进我肉里的疼还在——她是用命在给我指路。
雨势渐弱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摸黑往病房走,鞋底在湿滑的地砖上打滑。
推开房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消毒水味涌上来,我习惯性先看床底——铁片还在,压在草席下的位置没变。
但当我掀开枕头时,呼吸突然卡住了。
一根猫毛,比墨还黑的毛,正躺在我叠好的病号服上。
我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不是幻觉。
上回梦见黑影是三天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墙角有团模糊的影子,像团被揉皱的黑雾,可等我揉眼睛再看,只看见老皮蜷在暖气管上打盹。
现在这根毛就躺在枕头上,毛尖泛着幽光,摸起来比普通猫毛硬,带着点扎手的触感。
是那只猫。老皮从床头柜的缝隙钻出来,胡须抖了抖,昨晚你蹲锅炉房时,我在屋顶看见它了。
黑得像块炭,尾巴尖却有点白,像沾了星子。
我捏着猫毛的手发颤。
这半个月来,我总在半梦半醒间闻到松木香,有时是凌晨三点,有时是黄昏日落,那味道裹着点铁锈味,像血渗进泥土里。
现在想来,每次闻到那味道后,第二天枕头下的馒头都会多半个——护工老周总说自己手滑多拿了,可他明明最烦我这种装病的。
去花园。老皮突然用爪子拍我脚踝,晨练时间到了,那猫爱在围栏上晒太阳。
七点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地上碎成金斑。
我捧着铝制饭盒往花园走,假装去接热水。
老金还在病房里喊猴儿,香蕉,他的声音被铁门挡着,闷闷的像从地底下冒出来。
花园围栏边种着一排冬青,我刚拐过转角,就看见那团黑。
它蹲在铁艺围栏顶端,背对着我,尾巴尖一下一下扫着栏杆。
毛色黑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靛蓝,比普通家猫大一圈,后颈的毛蓬着,像披着件小斗篷。
我停下脚步,饭盒里的水晃出来,烫得手背发红。
它突然转过脑袋,黄澄澄的眼睛映着光,瞳孔缩成两道细缝——那根本不是猫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
阿影?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这名字突然从喉咙里冒出来,像是刻在记忆最深处的。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尾巴尖的白毛颤了颤。
我往前挪了半步,它却突然弓起背,四爪在栏杆上一按,轻盈地跃了下去。
等我跑到围栏边,只看见地上一片被压弯的三叶草,和一串梅花状的湿爪印——雨是后半夜停的,这爪印还带着水。
往西边仓库区去了。老皮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我肩头,它身上有股松油味,和地道里那股怪味像,又不太一样。
我捏紧饭盒,指节发白。
西边仓库区早被封了三年,铁门挂着锈迹斑斑的锁,护工说里面堆着淘汰的医疗器械,可上周老皮告诉我,深夜能听见里面有金属碰撞声,像有人在敲什么。
半夜十一点,我扒着仓库区的铁丝网。
月亮被云遮住大半,风从西北方来,正好把我的气味往相反方向吹。
老皮蹲在我头顶的砖墙上,小鼻子动得飞快:往左两米,铁丝网有个洞,去年野猫钻的。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摸过去,果然摸到片翘起的铁丝。
钻进去时,衣料被刮破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仓库区的水泥地积着水,倒映着天上的云,我贴着墙根走,每一步都把脚抬得老高。
老皮突然压低声音,守卫来了。
手电筒的光从转角扫过来,我立刻缩进墙缝里。
小顺的声音混着另一个守卫的笑:王哥你说那08号真能跑?
昨天我查监控,他在锅炉房蹲了俩钟头,跟块石头似的。
上头说盯紧仓库区,管他跑不跑。另一个声音粗哑,上个月那只黑猫叼走了李医生的实验记录,你当好玩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实验记录?
阿慧说的08号样本,难道和仓库里的东西有关?
脚步声渐远后,我继续往最里面的仓库走。
第三间仓库的窗户没关严,我垫着石头爬上去,往里头看——月光下,整面墙都是铁架子,上面摆着玻璃罐,每个罐子里泡着东西。
我眯起眼,胃里突然翻涌起来——那是手指,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手指,每根指甲都涂着不同颜色的甲油,红的、蓝的、粉的,像被串起来的糖果。
喵——
一声低唤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黑猫正蹲在我脚边的石墩上,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
它的尾巴尖扫过我的鞋尖,松油味突然变得浓烈,混着点血锈气,像被雨水泡过的铜钱。
我蹲下来,和它平视。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它没动,只是歪了歪脑袋。
我想起老皮说过,动物的情绪能通过气味和动作传递,于是试着放松肩膀,把掌心朝上摊开。
黑猫的瞳孔缓缓放大,变成圆溜溜的,它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我手心——
仓库里突然传来金属落地的脆响。
黑猫猛地炸毛,转身就跑,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一道残影。
我追了两步,被地上的碎砖绊了个踉跄,等再抬头,只看见它跃上围墙,尾巴尖的白毛闪了闪,消失在夜色里。
那晚我做了个梦。
我站在一片松树林里,风卷着松针打在脸上,有点疼。
黑猫蹲在树桩上,这次它没躲,反而朝我走过来,尾巴扫过我的小腿。
我伸手摸它的背,毛是软的,带着体温,不像白天摸到的猫毛那么硬。
它突然开口,声音像泉水淌过石头:他们在找你的命门。
我脱口而出。
穿白大褂的,戴金丝眼镜的,还有......它的声音突然变轻,那个总摸你手腕测脉搏的护士,红姐。
我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枕头。
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床头,那根黑猫毛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老皮蜷在我胸口,尾巴搭在我手腕上,睡得正香。
我摸了摸它的耳朵,翻身下床,从床底摸出铁片——明天,我要去红姐的办公室看看。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你还没准备好。
我猛地坐起来,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流。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被云遮住了,病房里一片漆黑。
老皮被我惊醒,地叫了一声,钻到我枕头底下。
我摸着胸口的纸条,阿慧的字迹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这次,我听见的不是幻觉——是猫爪划过窗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