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际线最先苏醒,那抹鱼肚白并非单调的素色,反倒像揉了半捧碎月光,在黛蓝的天幕边缘晕开柔和的弧度。微光穿透云层时被滤去了凛冽,化作细碎的金箔,轻轻落在雪原上——厚雪不再是冷硬的白,竟泛着暖融融的浅金,连蓬松的雪棱都裹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昨夜的雪该是下到了后半夜,旷野里的积雪又厚了寸许,一脚踩下去,“咯吱”声清脆得能撞碎晨雾,从脚边蔓延开去,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雪雀。风也识趣地收了劲,只偶尔卷着几瓣未落的雪沫掠过耳畔,把这清晨的寂静衬得愈发清晰。
苏妙颜一行人找了处背风的岩石,简单围坐下来。就着皮囊里温好的水,各自掰了几块干粮果腹,小黑则蹲在苏妙颜脚边,叼着自己的小鱼干小口啃着,尾巴还时不时扫过她的靴面。
收拾好行囊,君凌烨率先起身,自然地牵过苏妙颜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茧传来,将她微凉的手完全拢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轻声叮嘱:“路滑,跟着我走。”苏妙颜点头应下,一行人便踏着晨雾里渐亮的光,脚步声轻踩在残雪上,继续往联国的方向赶去。
京城深处的护国公府,青灰瓦檐上还积着层薄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星雪沫。自前些日子收到苏妙颜同府中侍卫联名报平安的信件后,府里连日紧绷的气氛虽稍稍松缓,可廊下婆子们说话时总绕着“小姐”,厨房备着的点心也仍是她爱吃的样式,处处都萦绕着化不开的牵挂。
年迈的老夫人坐在铺了厚绒垫的圈椅上,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膝头的暖手炉上,眼神里盛着释然又难掩担忧的柔光。她望着窗外院中的积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唉,这颜儿,在外面虽平安,却不知还要游荡多久才肯回来。府里的梅花都快开了,她往年最是爱赏的。”话语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温柔惦念,连无奈都裹着疼惜。
下首的叶氏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温软却带着通透,轻声应道:“母亲,您又在念着颜儿了。京城里的世家女子,大多困在宅院绣楼里,怕是没哪个能像她这般自在随性,敢往外面的天地闯。颜儿的心性您是知道的,她心里装着更宽的天地,从来不是这护国公府的院墙能圈住的。”
老夫人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里裹着欣慰、疼惜,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复杂滋味。她轻轻拍了拍膝头,轻叹道:“谁说不是呢?从前在府里,她受了不少委屈苦处,如今能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光景散散心,本就是桩好事。只是……我这把老骨头的心呐,总跟着悬着,白天夜里都放不下,总盼着她能早些平平安安回来。”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暖手炉的纹路,目光飘向窗外覆雪的庭院,似是透过茫茫白雪,陷入了往日回忆:“想当年,你们的小妹——也就是颜儿的母亲,也是这般性子,像只不受拘束的鸟儿,揣着一腔孤勇就动身去了边境,后来竟还瞒着所有人,扮成男子上了战场。那份胆识与魄力,如今想来,真是既让人惊佩,又忍不住为她欢喜。”
说到这里,老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像落了星光的古井,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直直穿越回数十年前的时光里。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指尖也不自觉攥紧了膝头的绒毯,周遭的空气似被这份沉湎的回忆牵引,悄然沉静下来,隐隐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凝重。
一旁的顾氏眼尖,见桌案两端的沉默像落雪似的漫上来,忙利落搁下描金茶盏,瓷杯与桌面轻碰的脆响刚落,她已扬着轻快的笑开口:“母亲您快瞧!颜儿这半点不肯受拘的模样,跟她娘亲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爱被那些三纲五常的规矩捆着手脚,心里头只揣着对自在日子的盼头。这般鲜活灵动的性子,可比京里那些规行矩步、说话都怕踩碎了影子的姑娘们,有趣百倍呢!”
话刚落音,顾氏脸上的笑意便像被寒风冻住般骤然僵住。指尖还捏着半角绢帕,她心头却“咯噔”一跳——猛然想起老夫人素来不愿旁人提及颜儿母亲的旧事,自己方才那番话,岂不是往她心上戳?
她慌得连忙起身,描金绣鞋在地毯上蹭出半分急响,语气也添了几分慌乱:“母亲,是儿媳失言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便伸手想去扶老夫人的手臂,眼底的懊恼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比平日低了半分。
老夫人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指节裹着松垮的皮肤,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温软,轻轻摆了摆,示意顾氏不必慌张:“都过去了。”她垂眸望着茶盏里晃荡的浅碧茶汤,声音轻得像落在肩头的雪,“这么多年,提起她,心里虽还会泛起些波澜,却也早释然了。颜儿承了她娘的这份不羁,是她的福气。”
说落,叶氏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盘边缘,语气里添了几分打趣的戏谑,眼角眉梢却藏着长辈的殷切期盼:“你也别这般忧心。这次有战王殿下陪着,以他的能耐,再加上对颜儿那股子上心劲儿,还能护不住她周全?”
她顿了顿,话里又多了层笑意:“说不定啊,等颜儿在外头玩够了山野风光,不仅会念着家里的热汤,还能跟战王殿下处得心意相通。到时候她平安归来,再把婚事一并带回府,可是实打实的双喜临门——咱们护国公府,又该好好热闹一场了。”
老夫人听了,脸上深刻的纹路像是被暖风吹开,缓缓舒展开来,重新漾起温和的笑意,浑浊的眼底竟闪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之光:“大儿媳妇说得是。”她抬手拢了拢衣襟,语气里满是期盼,“颜儿的婚事,本就是咱们护国公府的头等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我啊,就盼着她能早些平平安安回来,带着在外头闯出来的月历,还有跟战王殿下的满心幸福,跟咱们一大家子团聚,好好享享这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