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学院的晚自习刚结束,苏念桃就抱着信纸冲进了宿舍。走廊里的灯光昏黄,却挡不住她眼里的亮——下午陆沉渊把个体工商户执照递到她手里时,那抹鲜红的底色,像一团火,烧得她心里滚烫。
“念桃,你跑这么快干嘛?”室友李娟正铺床,见她气喘吁吁的,忍不住打趣,“是不是沉渊哥又给你带好吃的了?”
“不是!”苏念桃把信纸往桌上一放,拿起笔就开始写,“我要给家里写信,让娘赶紧带卫东来省城!执照拿到了,摊位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他们来开门营业了!”
王芳凑过来,看着桌上的执照,伸手摸了摸:“这就是营业执照啊?真洋气!念桃,你现在可是‘小老板’了!”
“什么小老板,就是开个小腌菜铺。”苏念桃笑着摆手,笔尖却不停,“我得赶紧写,明天一早就能寄出去,娘收到信,说不定后天就能动身!”
信纸铺开,墨水在笔尖晕开,苏念桃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她先把执照获批的消息写在最前面,特意描粗了“合法经营,受政策保护”几个字;又详细说陆沉渊找好的摊位——爱民巷十三平米的门面,租金每月二十块,水电齐全,门口还能摆小摊;再提街道办和工商局的干部都很支持,说他们带动农村就业,是响应国家号召的好事。
“……娘,您别担心城里不好立足,陆沉渊哥都帮我们打听好了,进货、办健康证、布置铺子,他都会帮忙。卫东也大了,来省城能进学堂读书,比在老家跟着我们受苦强。您就带着卫东来,我们一家人在省城团聚,一起把腌菜铺开起来,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写到“一家人团聚”时,苏念桃的眼眶微微发热。来省城读书快两年了,她最盼的就是这一天——不用再隔着千山万水牵挂家里,不用再担心父亲的腰疾,不用再心疼母亲熬夜纺线。现在,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她又想起陆沉渊,特意加了一句:“陆沉渊哥人很实在,这阵子跑前跑后,帮了我们很多忙,您来了就知道,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写完信,她通读了一遍,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又在末尾添了句:“娘,车票我让陆沉渊哥先帮着买好,您带着卫东直接来就行,我们去火车站接您。”
折好信纸,塞进信封,苏念桃摸出自己攒的几块钱,小心翼翼地贴好邮票。她恨不得立刻把信寄出去,仿佛信一寄出,娘和卫东就已经在来省城的路上了。
“念桃,你娘来了,你可就有人疼了。”李娟坐在她旁边,语气羡慕,“以后能吃到伯母做的腌菜,还能经常看到家人,真好。”
“是啊。”苏念桃点点头,心里满是期盼,“以前总怕自己一个人在省城闯不好,现在家人来了,陆沉渊哥也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苏念桃把信投进了学校门口的邮筒。看着绿色的邮筒吞下信封,她仿佛看到了母亲收到信时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而此时的苏家坳,正浸在清晨的薄雾里。苏父苏老实背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腰杆却挺得笔直——自从收到女儿的信,知道要去省城开腌菜铺,他这腰好像都轻快了些。
“他爹,你回来啦?”赵秀兰端着一碗玉米糊糊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愁容,“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城里那么大,我们又没熟人,万一铺子开不起来,可怎么办?”
这已经是她第五次说这话了。上次收到女儿说要开铺的信,她就没睡安稳过,一边盼着能和女儿团聚,一边又怕城里不好立足——她这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去镇上赶集,一想到要去省城那种大地方,心里就发怵。
苏老实接过碗,喝了一口热糊糊,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语气沉稳:“念桃在信里不是说了吗?执照也办了,摊位也找好了,街道办的干部都支持,还有沉渊那孩子帮忙,能有什么问题?”
“可我还是怕。”赵秀兰坐在门槛上,手里纳着鞋底,“我就会做腌菜,别的啥也不会,到了城里,要是没人买我们的腌菜,租金都交不起,岂不是要拖累念桃?”
“念桃有主意,你还不放心?”苏老实放下碗,看着妻子,“女儿从小就懂事,读书刻苦,做事稳当,她既然敢让我们去,就肯定有把握。我们做爹娘的,不能拖她后腿,得支持她。”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村支书家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还有一封信。“苏叔,苏婶,省城来的信,还有一封电报!”
赵秀兰心里一紧,连忙站起来去接。电报是苏念桃拍的,只有短短几个字:“执照已批,速带卫东来。” 信里则写得更详细,说摊位已经打扫干净,陆沉渊帮忙订了腌菜坛子和货架,健康证也打听好了,只要他们一到,就能去办理。
“你看,念桃都催我们了。”苏老实接过信,仔细读了一遍,“她说沉渊已经帮我们买好了后天的火车票,让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就行,他们来接。”
赵秀兰捏着电报,指尖有些发颤。女儿的信写得条理清晰,字里行间都是笃定,让她心里的不安少了些。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动静,十四岁的苏卫东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脸上满是兴奋:“娘,是不是姐来信了?让我们去省城吗?”
苏卫东是苏家唯一的儿子,比苏念桃小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自从听说要去省城,他就天天盼着,书本都没心思读了,总缠着母亲问“省城是不是有高楼大厦”“是不是有卖糖人的”“学堂是不是比村里的好”。
“是你姐来信了,让我们后天就去。”赵秀兰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松动。
“太好了!”苏卫东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回屋里,“我去收拾东西!我的小人书,还有娘做的布老虎,都要带去省城!”
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赵秀兰心里的石头又落了些。是啊,卫东也大了,在村里的学堂只能识几个字,去省城说不定能进更好的学堂,将来能有出息,总比在村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强。
“那……我们就去吧。”赵秀兰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里的鞋底放下,“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把家里的腌菜坛子也带两个,装些样品去,让城里人品品味道。”
“这就对了。”苏老实笑了,“我们苏家祖辈都是种地的,现在有机会去城里闯一闯,是好事。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腌菜铺肯定能开好。”
接下来的两天,苏家坳热闹了起来。赵秀兰忙着收拾行李,把家里的被褥、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又从地窖里拿出几个密封的陶罐,装着她亲手做的腌黄瓜、腌萝卜、腌豆角,都是她最拿手的口味,想让省城的人尝尝老家的味道。
苏老实则去村里的邻居家告别,还向之前借了钱的乡亲们道谢,说等腌菜铺开起来,赚了钱就尽快还上。乡亲们都很羡慕,纷纷叮嘱:“老实哥,到了省城要是有难处,就写信回来,我们帮你想办法。”
“是啊,念桃有出息,你们也能跟着享福了!”
苏卫东则天天跟在姐姐的小伙伴后面,炫耀自己要去省城了,说得眉飞色舞,惹得一群孩子都围着他转。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苏家的土坯房里还亮着煤油灯。赵秀兰把最后一件衣物放进包袱里,又检查了一遍火车票和钱,小心翼翼地把钱缝在苏老实的内衣口袋里:“路上人多,小心点,别让人偷了。”
“我知道。”苏老实点点头,看着桌上的腌菜坛子,“这些样品一定要拿好,这是我们的本钱。”
“放心吧,我用棉絮包着呢,不会碎的。”赵秀兰叹了口气,“就是有点舍不得这个家。”
这土坯房虽然简陋,却是他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院里的老槐树是苏老实年轻时栽的,墙角的月季花是赵秀兰亲手种的,每一寸土地都透着熟悉的烟火气。
“等我们在省城站稳脚跟,就把这个房子好好修修,将来老了,还能回来住。”苏老实握住妻子的手,语气坚定,“现在,先去省城帮念桃把铺子开好,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赵秀兰点点头,眼里泛起了泪光。她知道,这一去,就是新的开始,不管有多难,为了孩子,她都要咬牙坚持。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苏家就出发了。村支书派了辆驴车,把他们送到镇上的火车站。乡亲们都来送,有的塞了把花生,有的给了个馒头,嘴里不停地叮嘱着。
“娘,爹,你们到了省城要好好的!”
“卫东,到了学堂要好好读书!”
“念桃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写信回来!”
赵秀兰一边哭,一边点头,挥手告别。苏卫东也收起了平时的调皮,眼圈红红的,却还是强忍着泪水,说:“大家放心,我到了省城会听话的!”
驴车轱辘轱辘地驶在乡间小路上,晨雾渐渐散去,太阳慢慢升起,照亮了前方的路。苏老实坐在驴车上,望着越来越远的苏家坳,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心里既有期盼,也有忐忑。
到了镇上的火车站,陆沉渊托人买的火车票已经拿到了。是慢车,要坐一天一夜才能到省城,没有座位,只能站着或者在过道里找个地方坐下。
火车进站时,冒着滚滚浓烟,发出“呜呜”的汽笛声,震得人耳朵发疼。苏卫东第一次见火车,眼睛都看直了,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娘,火车好大啊!”
赵秀兰紧紧攥着儿子的手,生怕他走丢。苏老实则扛着包袱,提着腌菜坛子,小心翼翼地跟着人流上了火车。
火车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弥漫着汗味和食物的味道。他们只能在过道里找个地方停下,把包袱放在地上,让赵秀兰和苏卫东靠着包袱坐下,苏老实则站在旁边,守护着他们。
火车开动后,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田野、村庄、树木,一一掠过。苏卫东扒着窗户,看得津津有味,嘴里不停地问:“爹,省城是不是比镇上大很多?”“姐说的爱民巷是什么样子的?”“陆沉渊哥真的会修自行车吗?”
苏老实耐心地回答着儿子的问题,赵秀兰则靠在包袱上,闭上眼睛休息,心里却在琢磨着到了省城后的事——铺子怎么布置,腌菜怎么卖,卫东去哪里上学,一大堆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
“他娘,别想太多了。”苏老实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说,“到了省城,有念桃和沉渊帮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秀兰点点头,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火车在一个个小站停靠,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过道里始终挤满了人。苏老实站了一路,腿都有些麻了,却还是不肯坐下,说:“你们娘俩坐,我没事。”
就这样颠簸了一天一夜,火车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省城火车站。苏念桃和陆沉渊早就等在出站口,手里举着个写着“苏”字的牌子,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
“娘!爹!卫东!”苏念桃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家人,激动地挥挥手。
赵秀兰也看到了女儿,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苏卫东就往那边跑:“念桃!”
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苏念桃摸着母亲憔悴的脸,又看着弟弟晒黑的胳膊,心疼地说:“娘,一路辛苦了,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见到你就好了。”赵秀兰擦干眼泪,上下打量着女儿,“你在省城瘦了,是不是读书太辛苦?”
“没有,我很好。”苏念桃笑着说,转头给家人介绍,“娘,爹,这是陆沉渊哥。沉渊哥,这是我爹娘,这是我弟弟卫东。”
“叔叔,阿姨,卫东,一路辛苦了。”陆沉渊连忙上前,接过苏老实手里的包袱和腌菜坛子,“我已经叫了辆三轮车,咱们先去铺子那边看看,再去住的地方。”
“麻烦你了,沉渊。”苏老实握着陆沉渊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心里却很踏实——这是个能干、实在的孩子。
苏卫东好奇地看着陆沉渊,小声说:“陆沉渊哥,你真的会修自行车吗?”
陆沉渊笑了:“会啊,以后你自行车坏了,哥给你修,不收钱。”
苏卫东高兴地笑了起来,之前的陌生感一下子消失了。
三轮车行驶在省城的街道上,苏卫东扒着车边,好奇地看着路边的高楼大厦、汽车电车,嘴里不停地发出惊叹:“哇!这楼好高啊!”“娘,你看,有电车!”
赵秀兰也忍不住看向窗外,省城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而新鲜——宽阔的马路,整齐的房屋,穿着时髦的人们,和老家完全是两个样子。她心里既兴奋,又有些自卑,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苏念桃看出了母亲的心思,握住她的手:“娘,别紧张,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三轮车很快就到了爱民巷。陆沉渊带着他们来到那间闲置的杂货铺前,打开门锁,推开木板门:“叔叔,阿姨,这就是我们的腌菜铺。”
赵秀兰走进铺子,仔细打量着。虽然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的灶台擦得发亮,窗户透光明亮,门口还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陆沉渊已经把订好的货架和腌菜坛子搬了进来,整齐地摆放在一边。
“太好了,这地方真不错。”苏老实点点头,“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娘,您看,这里取水方便,门口还能摆小摊。”苏念桃拉着母亲的手,指着窗外的公共水龙头,“陆沉渊哥都帮我们打听好了,明天我们就去办健康证,然后就能布置铺子,准备开业了。”
赵秀兰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又看了看陆沉渊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的最后一点不安也消失了。她点点头,语气坚定:“好,娘听你的,咱们好好干,把腌菜铺开好!”
陆沉渊又带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租的小房子——是一间带院子的平房,两室一厅,租金每月十五块,离腌菜铺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
“叔叔,阿姨,你们先住在这里,我已经打扫干净了,被褥也准备好了。”陆沉渊说,“明天我带叔叔去办健康证,念桃带阿姨去菜市场看看,熟悉一下进货渠道。”
“太麻烦你了,沉渊。”赵秀兰感激地说,“你为我们家做了这么多,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阿姨,您别客气。”陆沉渊憨厚地笑了,“我和念桃是一家人,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念桃脸颊微红,却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嘴角带着笑。
晚上,陆沉渊在附近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算是给苏家接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热乎的饭菜,聊着家常,气氛温馨而热闹。
苏卫东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说:“省城的菜真好吃!比家里的香!”
大家都笑了起来。苏老实举起酒杯,对陆沉渊说:“沉渊,我敬你一杯。念桃在省城,多亏了你照顾,以后我们家的事,还要麻烦你多费心。”
“叔叔,您太客气了。”陆沉渊连忙举杯,“我会照顾好念桃,也会帮着把腌菜铺开好。”
赵秀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满是欣慰。虽然远离了家乡,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有这么好的铺子,还有这么靠谱的年轻人帮忙,她觉得,未来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卫生防疫站,稽查科的工作人员已经拿着赵磊寄来的举报信,做好了明天去腌菜铺“突击检查”的准备。他们认定苏家腌菜铺“原料不明、卫生不达标”,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查处。
而赵磊,正坐在宿舍里,想象着苏念桃一家手忙脚乱应对检查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他就不信,这样还打不倒陆沉渊,还拆不散苏念桃和他。
夜色渐深,省城的灯光渐渐亮起,照亮了苏家租住的小屋,也照亮了爱民巷里那个即将开业的腌菜铺。苏家一家人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
1979年的春风里,苏家的创业梦刚刚扬帆起航,一家人齐心协力,满怀希望。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风浪,却已经悄然袭来,等着给他们一场措手不及的考验。
苏家腌菜铺的开业之路,终究还是要经历一番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