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马友曦,这时缓缓放下手中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沉:“爹说得在理。早些年,那些地主老爷们也琢磨着搞机械化。就说韩昶,还专门跑去东北买农业机械,要不是日本人挑起战争,那家卖农机的公司关了门……”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融进屋内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里。
马友才摩挲着下巴的手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声音里裹着几分沧桑:“友志啊,你把大哥逼得都开了口。爹虽说没念过几天书,可这大半辈子踩过的泥、吃过的苦,都藏着实实在在的理。这些年我给村里办事,听了不少新道理,可思来想去,有些道理就是想不通。……”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就拿你说的剥削来讲,过去我在韩存治家扛活,拿工钱、吃口粮,从没觉着哪里不对。后来咱们闹革命,才讲了这些道理,我才懂。可如今要搞初级社,我心里总在打转一个问题 —— 人,为啥要劳动?”
寂静像蛛网笼罩住屋子。良久,石新荣绞着发梢,发辫在她指间晃出细碎的弧度:“二叔,肯定是为了挣口饭吃、挣钱花呀!没了收成、没了工钱,谁还愿意在日头底下拼命?” 她声音清脆,却在满屋的凝重里显得有些单薄。
“对呀,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嘛,就是为多得点劳动收入嘛。可是你搞初级社,让那么多人在一起劳动,刚开始觉得很热闹,觉得人多力量大。可是那么多人,真那么心齐嘛,肯定有勤快的,也有懒的。你在分粮时,对这么多不同的人怎么分?你想按每个人的劳动量分,你没办法确定哪个人劳动的多,哪个人劳动的少,最终结果必然是平均分。可是你要平均分,那些勤快人会满意吗?他们觉得既然这样,那以后自己也不用那么勤快了。结果都成懒人了,还怎么发展经济,还怎么实现你刚才说的共同富裕,所以父亲刚才说只有共同贫穷,不可能是共同富裕,是很有道理的。”
到现在,全家人都觉得马友才说的很有道理。马友才又接着说:“你刚才又说将来用机器劳动的事,我啥也没说,你就被爹这个没文化的老头问的哑口无言了。其实即使将来用机器生产,也不一定要搞初级社,按你说的将来咱家成了大地主,咱家为了少顾长工,节省雇用长工的费用,也会使用机器进行生产。刚才大哥都说了,人家韩昶也想用机器生产。到时候,穷人的地都卖完了,富人的地不卖。那地主挣那么多钱做什么用那?到时候,大地主的地会很多,雇的长工也很多,他们也会想,如果我研究一种机器,用机器种地,就会节省大量雇用长工的费用。他们就把这些钱用在研究制造和使用机器上。反过来,如果按你说的搞初级社,结果大家都不愿意劳动,整个国家都很穷,那么谁来制造机器那?如果没人制造机器,又怎么用机器劳动那?所以,如果按你们说的做,反而不能实现用机器劳动。”
马友才一番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满屋涟漪。众人皆屏气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耳朵似是生出无形的丝线,将每个字都牢牢系住。那神情,仿佛是在聆听远古智者的箴言,又像是在探索迷雾中的宝藏,眼底满是思索与认同,只觉字字句句都似刻在心头,咂摸出千般滋味,越想越觉得在理。
平日沉默寡言的马友曦,此刻也轻轻捻着衣角,口中喃喃念叨,声音像是从悠远的古寺传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有理,有理。” 他浑浊的眼眸中,泛起难得的光亮,似被这番言论点燃了心中沉寂已久的火花。
马友志唇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再言语。他的目光在父亲和二哥身上流转,心中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涌。他深知,父亲和二哥那些话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智慧,字字珠玑。可他更明白,世间道理万千,皆如藤蔓缠绕着当下的社会现实,人若强行挣脱,不过是蚍蜉撼树。这其中的矛盾与挣扎,化作无声的叹息,藏在他眼底深处。
石新荣指尖灵巧地绕着发丝,发辫在她手中宛如活物舞动,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爷爷和二位叔叔这一番见解,深邃得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咱们十个普通人捆在一起,怕也难望其项背!” 那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钦佩。
明秀眉眼带笑,打趣道:“你这鬼灵精,脑子转得飞快,和他们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咱们旁人可比不上。”
石新荣闻言,轻轻晃晃脑袋,发丝如瀑散开又聚拢:“快别打趣我了,人家二位可都是村干部,我又算得什么?虽说这几年在二位叔叔跟前没出过岔子,可我这张嘴,向来是竹筒倒豆子 —— 直来直去,也不知无意间得罪了多少人。这做人呐,可真是难!太老实了,人家说你窝囊,像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厉害些吧,又被指责狂野,不知天高地厚;要是过于机灵,便被扣上狡猾奸诈的帽子。如今咱家出了两位村干部,咱们该知足了。我生怕给叔叔们添麻烦,在村里都不敢多言,就怕哪句话说错了,惹来无端是非。说句心里话,二位婶婶也着实不易,叔叔们一门心思扑在村里事务上,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全靠婶婶们操持了。”
卫东懒洋洋地倚在一旁,摇头晃脑道:“我看呐,还是糊涂些好,何必事事都计较。哪像我家那口子,心眼多得跟蜂窝似的。我总劝她,少听村里那些家长里短,听了还去传,闹得大伙都不待见。”
他媳妇立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还好意思说我!就你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整天只知道和人调笑,饿了就吃,困了便睡,家里大小事一概不管。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你才能长进些,勤快点!”
卫东咧嘴一笑,脸上满是无赖相:“能和你过一日算一日呗。什么家事村事,我才懒得操心。”
明秀 “噗嗤” 一声笑出声来,调侃道:“这话可就胡说了,怎么能这么混日子呢?说不定哪天,你就突然开窍,成了大英雄、活神仙呢!”
石新荣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发丝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怪不得奶奶说,生卫东的时候,梦见一位白发飘飘、宛如银河倾泻的仙人,说不定天亮他二叔,还真有成仙的命呢!”
卫东仰头大笑,笑声爽朗:“这世道变幻莫测,谁能料到日后会成什么样?要是哪天我也当上村干部,定要先给爷爷出一口恶气,可不学他们,一门心思只知道为村里忙活。我还要置办房产、购置田地,先让自家过上富足日子!”
他媳妇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行啊,我们伸长脖子等着。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盼到你让咱家富起来!” 屋内众人听了,皆是忍俊不禁,笑声在昏黄的灯光下,编织成一张温暖又略带诙谐的网。
马贵瞅准卫东媳妇转身的间隙,颤巍巍招招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写满关切,浑浊的眼珠里漾着疼惜:“新荣啊,累坏了吧?饭桌上光顾着伺候我和你奶奶,自个儿怕是没填个半饱。你去厨房寻些吃食,可别饿着自个儿。”
石新荣闻言,露出两弯月牙般的笑眼,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爷爷说的哪里话!只要您和奶奶乐呵,我这两条腿跑得再勤,心里也是甜的。” 嘴上虽这么说,腹内的饥饿感却不争气地翻涌上来。她转身迈出房门时,脚步不自觉加快些。
刚踏入庭院,一阵孩童的哭闹声刺破暮色。增玉和天亮正扭打在一处,像两只炸了毛的小兽,为一个褪色的布偶争得面红耳赤。石新荣慌忙上前,纤弱的双手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三两下便将纠缠的孩童分开。她替两人拍去身上的尘土,温言细语哄劝:“快去找爷爷讨糖吃,这儿有婶婶收拾。”
待安抚好两个孩子,石新荣迈进厨房,暖黄的灯光下,金凤和明秀正浸在满盆的油腻里。铜盆与木筷碰撞的叮当声中,石新荣略带羞涩地搓搓衣角:“二位婶子,我方才没吃饱,想寻些剩饭填填肚子。” 明秀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从竹篮里端出几盘色泽诱人的菜肴,红烧肉油亮的光泽在灯下晃得人眼馋,凉拌黄瓜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石新荣刚咽下最后一口饭,卫东便撞开厨房门闯进来,酒气裹挟着怒气扑面而来。他双眼通红,活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听说增玉打了天亮?到底怎么回事?” 石新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丝:“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哪里就成打架了?”
金凤擦擦手,语气不紧不慢:“小孩子间的嬉闹罢了,天亮妈都没计较,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卫东却不依不饶,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我亲侄子!平白挨了打,我能不管?咱们天亮也是七尺男儿,岂能任人欺负!”
石新荣见状,连忙推着他往外走,脸上堆满笑意:“好小叔,快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动气。” 明秀却腾地站起身,案板上的菜刀重重落下:“别走!今儿必须说清楚,孩子间的玩笑,碍着你哪根筋了?”
“怎么不碍着?那是我侄子!” 卫东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石新荣急得额头冒汗,一边将卫东往外搡,一边回头安抚明秀:“二婶消消气!今儿可是爷爷的寿辰,咱们做小辈的,可别扰了老人家的兴头,传出去让人笑话。” 金凤也在一旁帮腔:“新荣说得在理,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坏了和气。”
这边风波刚平,那边卫东又风风火火去找母亲秦占荣。偏巧遇上爱搬弄是非的媳妇,两人一碰头,谣言便如瘟疫蔓延开来。卫东媳妇一路小跑,嘴里还咋咋呼呼:“二婶家增玉太不像话了,居然打了天亮好几个耳光!”
秦占荣听闻,神色骤变,急忙来找石新荣问个究竟。石新荣无奈地叹口气,指尖绕着发丝轻轻打转:“婆婆别听他胡说,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卫东叔喝多了,平白闹得鸡犬不宁。” 秦占荣半信半疑往回走,正巧撞见婆婆。老太太拄着拐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作一团:“哎哟,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啥?往后可别听卫东两口子瞎咧咧,就爱搬弄是非。”
这话像根刺,扎得秦占荣心里生疼。她强笑着应了几句,转身欲走,却见卫东媳妇慌慌张张跑来认错。秦占荣苦笑着摇头:“你呀,怎么就听他酒后的混话?这下可好,惹得全家都不安生。”
夜色渐深,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曳。卫东的身影在院墙上投下扭曲的黑影。曾几何时,他也是众人疼爱的小辈,如今却像被怨气浸透的枯木,见不得旁人风光。今日寿宴上,看着马友才和马友志两家谈笑风生,他心里本就窝着火,听闻侄子 “受欺负”,更是火上浇油。借着酒劲,他对着增玉破口大骂,又跑去大嫂跟前颠倒黑白,妄图借题发挥。可众人皆不买账,反倒让他落个灰头土脸。最终,他只得趁着夜色,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回房睡去。
秦占荣独坐屋内,望着铜镜里自己憔悴的面容,满心都是苦涩。她深知马贵对自己日渐冷淡,明秀却愈发风光。在她看来,这都是因为明秀背后有马友才撑腰,加上马贵偏心。嫉妒的毒蛇在她心底日夜啃噬,那些躲在暗处的小人又添油加醋,谣言便如蛛网,将这家人越缠越紧。说她男人 “邪气”,说马友志 “谄媚”,甚至挑拨她与明秀的关系,硬说马贵的冷落都是明秀从中作梗。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割划,恨意与委屈交织,却只能深埋心底,化作暗夜里无声的泪水。
自从踏入初级社的门槛,牛有富更像游手好闲的懒汉,整日在社里的劳动中缺席。他反倒成了牲口棚的常客,三天两头溜进去偷吃料豆。这天清晨,用过早饭的他,晃晃悠悠来到闲话站。只见马仲海等人已经在那里正聊得热火朝天。
马仲海瞥见牛有富走来,那枯瘦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稀疏的头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富啊,你如今也是社里的人了,大伙都在地里忙活,你却躲在这儿闲聊,就不怕马保真找你算账?”
牛有富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回应:“我入社就是图个清闲!自家的地都交出去了,正好让大伙帮着种。我也没啥大指望,社里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马仲海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打量他:“哦,敢情你是想靠地股吃白食,就你那十几亩地,光靠地股能养活你?你这样偷懒,马保真能轻饶过你?”
“他不饶又能怎样?大不了让我退社!本来我就不想入,还不是他三番五次劝我。” 牛有富梗着脖子,满脸不在乎:”放心,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马仲海冷笑一声:“你还是小心为妙。总把地股挂在嘴边,当心被扣上剥削贫雇农的帽子!”
“嫌我剥削?有本事开除我啊!” 牛有富涨红了脸,气冲冲叫嚷。
“开除你?想得倒美!就怕到时候不是开除,而是像当年斗我那样批斗你!” 马仲海不紧不慢地调侃,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得牛有富心里直发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先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仲海大哥,你了解马保真的脾气,他要是发起火来,可啥事儿都做得出来。你说我该咋办?是在社里混日子,还是有别的法子?求你给我指条明路!”
马仲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说:“你先说说,自己到底想咋样?”
牛有富挠挠头,憋了半晌才说:“我要是有办法,还来问你干啥?”
马仲海忍不住笑了:“有富啊,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有那么多妙计。不过依我看,退社倒也是个办法,但不是现在。”
“为啥?” 牛有富急切地追问。
“你现在退社,师出无名。得等个合适的时机,等马保真的初级社出了乱子,到时候要退社的可不止你一个。跟着大伙一起走,他就拿你没办法了。” 马仲海凑近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就等着瞧吧,这初级社,迟早要出事儿!”
牛有富将信将疑盯着马仲海,眼神里满是犹豫:“真能如你所说?我倒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