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南京城华灯初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在数名便装侍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东宫侧门。朱高晟一身常服,在小柱子的引导下,穿过熟悉的回廊,径直来到太子朱高炽养病的长春殿内室。
室内药香袅袅,朱高炽半倚在暖榻上,面色虽仍显苍白,但眼神却比往日清亮许多。见到朱高晟进来,他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一个绝对心腹的老内侍在门外守着。
“四弟,你来了。”朱高炽勉力想坐直些,朱高晟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顺势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
“大哥身体可好些了?”朱高晟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
“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利索。”朱高炽摆摆手,目光却灼灼地看向他,“你近日来在朝堂上,提出那个‘宝钞通行令’,为兄听着,总觉得其中玄机,远不止表面上那些。心中好奇,也有些……不甚明了之处,故而冒昧请你过来,想听你细细分说一番。”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为兄知道,此等军国大事,本不该多问,只是……”
“大哥这是哪里话!”朱高晟诚恳地打断他,“你我兄弟,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更何况,此策若想顺利推行,未来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大哥鼎力相助。弟弟正想寻个机会,向大哥详细禀明其中关窍。”
他这话并非全是客套。江南之地,士族盘根错节,商帮势力庞大,乃是天下财赋重心,也是旧式宝钞贬值最严重、抵制情绪可能最强烈的区域。若无太子这位名义上的“国本”,以其仁厚之名和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力居中协调、安抚,许多政策推行起来必将事半功倍。
朱高炽见弟弟态度坦诚,毫无藏私之意,心中也是一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既如此,为兄便洗耳恭听了。你且慢慢说,我这身子,虽不能为你冲锋陷阵,但听听故事,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朱高晟知道他这个太子大哥虽仁厚,但绝非蠢人,只是囿于时代的认知局限。他需要用一个对方能理解的方式,剥开金融战略的层层外衣。
“大哥,在解析此策之前,弟弟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朱高晟没有直接开始,反而抛出一个问题,“您觉得,如今市面上的永乐旧宝钞,为何日益贬值,百姓商贾皆不愿多用?”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朝廷发行过滥,且……宝钞本身不过是一张纸,无法兑换金银,民间自然缺乏信任。”
“大哥一语中的!”朱高晟赞道,“核心就在于‘信任’二字,或者说,是‘价值支撑’。一张纸为何能当钱用?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它能换来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旦这种信任动摇,它便一文不值。”
他让小柱子将一副准备好的巨大图表挂在屏风上,上面清晰地绘制着旧式宝钞体系的恶性循环。
“大哥请看,这是以往的弊端:朝廷缺钱,便增发宝钞 → 宝钞增多,物资本未变 → 物价飞涨,宝钞购买力下降 → 民间拒收宝钞,更愿囤积铜钱金银 → 朝廷税收困难,更加依赖增发宝钞……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宝钞信用彻底崩溃。”
朱高炽看得连连点头,他这个太子,对民间疾苦和财政困境,体会远比深居宫中的皇帝要深。
“那么,新策如何破解此局?”朱高晟指向图表的另一边,那里绘制着新的循环,“关键就在于,为宝钞找到坚实的‘价值锚定物’!而这个锚定物,就是——海外的金、银、铜等贵金属!”
他详细解释道:“新策的核心,是建立一个单向的‘金银→宝钞→大明独有商品’的流通管道。”
1. 需求创造价值:利用番邦对我朝丝绸、瓷器、茶叶的刚性需求,规定他们必须使用宝钞结算。
2. 兑换吸纳金银:他们为了获得宝钞,必须先用真金白银来我们的市舶司兑换。
3. 储备支撑信用:我们收入的金银,不再轻易花出去,而是存入国库,作为宝钞的价值储备。
4. 控制总量维稳:根据入库金银的数量,谨慎控制宝钞的发行总量,确保每一张宝钞背后,都有实实在在的贵金属作为支撑。
“大哥您可以理解为,”朱高晟打了个比方,“我们是在用全世界的金银,为我们大明的宝钞作保!番商们送来的金银越多,我们宝钞的‘底气’就越足,信用就越是坚不可摧!”
朱高炽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所以……我们付出的,主要是我们能够不断生产的商品,而换回的,却是他们地里挖出来、再也无法复制的真金白银?”
“正是如此!”朱高晟眼中闪着光,“而且,这还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当宝钞因为金银储备充足而价值稳定时,不仅国内百姓愿意使用,就连番商也会更乐意持有、甚至囤积宝钞,因为它能保值,能随时买到他们想要的任何大明商品!这就进一步巩固了宝钞的地位。”
三、蓝图初现,勾勒“银行”经纬
解释清楚了宝钞信用的基石,朱高晟又将话题引向更深远的布局——银行体系。
“然而,大哥,仅仅回收金银、稳定宝钞,还不足以将这份金融优势发挥到极致。”朱高晟又让换上另一幅图表,上面勾勒着一个名为“大明皇家银行”的架构图。
“大明皇家银行?”朱高炽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疑惑。
“您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规模空前庞大、信誉至高无上、功能无所不包的……超级钱庄。”朱高晟解释道,“但它的作用,远非寻常钱庄可比。”
他一条条剖析银行的妙用:
其一,汇聚民间闲散资金。
“大哥,您可知江南富商、山西票号,地窖里藏了多少金银?若能通过银行,以一定的利息吸引他们存入,将死钱变活钱,汇聚起来的资本,将是一股足以推动任何宏伟计划的磅礴力量!修路、治河、造舰、开矿……皆可由此取资,无需再为帑银不足而发愁。”
其二,规范信贷,扶持实业。
“以往商人借贷,多依赖民间高利贷,风险巨大,且资金往往流向土地兼并等弊政。银行则可制定标准,优先贷款给那些愿意投资工坊、开拓海外、研发新技术的商户。如此,便能以金融之力,引导天下财富,流向最能富国强民的领域。”
其三,统一并简化结算。
“设想一下,未来商人南北贩运,无需再携带沉重的金银铜钱,只需一张由银行开具的‘汇票’,即可在异地分行兑付。这将是何等便利?必将极大促进商品流通,降低交易成本。”
“宝钞的发行、回收、新旧兑换,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国债’(朝廷向民间借款的凭证)的销售,都可以通过遍布全国的银行网点来完成。政令通达,如臂使指。”
朱高晟看着太子逐渐亮起的眼睛,最后掷地有声地总结道:“大哥,这银行体系一旦建成,就如同在帝国的经济血脉中,建造了一个强大而精准的心脏和一套高效的血液循环系统!它将能调控经济冷热,集中力量办大事,其战略意义,不亚于十万雄兵!”
一番长篇大论,将复杂的金融原理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朱高炽靠在榻上,久久不语,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彻底颠覆他认知的理念。
他看向自己这个年仅弱冠的四弟,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钦佩,有恍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会属意于四弟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贤明”可以形容,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近乎“妖孽”的智慧!其所思所想,所谋所划,已然跳出了争权夺利的窠臼,而是在为整个大明,铺设一条通往亘古未有的盛世的道路!与之相比,自己以往纠结于东宫地位、担忧儿子前途的想法,是何等的狭隘与短视!
“四弟……”良久,朱高炽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是胜读百年书!为兄……今日方知,何为经天纬地之才!你所图者,非一姓之兴衰,乃万世之基业!父皇……没有看错人。”
他挣扎着,向朱高晟郑重地拱了拱手:“以往为兄若有何处做得不妥,还望四弟海涵。”
朱高晟连忙起身避让,扶住太子:“大哥折煞弟弟了!你我兄弟,何出此言?弟弟今日坦诚相告,正是深知此策推行,绝非弟弟一人之力所能及。江南之地,士林清议,商帮势力,盘根错节,若无大哥这位仁德着于天下的太子出面安抚、引导,弟弟纵有千般妙策,也恐寸步难行。”
他言辞恳切,将需要太子协助的方面一一道来:
“其一,江南士族,最重名教,恐会非议此策‘与民争利’、‘舍本逐末’。需大哥以储君之尊,向他们阐明,此乃‘为民开源’、‘为国固本’之大计,绝非苛政。”
“其二,苏杭等地大商贾,家资巨万,与海外联系紧密。他们若心存疑虑,或阳奉阴违,则海外宝钞推行必受阻。需大哥利用影响力,召见其中翘楚,陈说利害,许以未来银行股东、海外贸易特许等权益,将其利益与新策捆绑。”
“其三,新政推行,初期必有阵痛,旧有权贵利益受损者,必生谤言。需大哥在朝在野,以其宽仁形象,稳住局面,化解怨气,为新策推行争取时间。”
朱高晟看着太子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大哥,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非为弟弟一人,乃为大明国运,为朱家万世荣光,亦为……瞻基侄儿他们,能在一个更加强盛、更加稳固的帝国中,施展抱负!弟弟恳请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朱高炽听着弟弟的肺腑之言,尤其是最后提到儿子朱瞻基,心中最后一丝隔阂也烟消云散。他仿佛看到,在一个由四弟打造的煌煌盛世中,自己的儿子不仅能安然富贵,更能作为一名开拓者,扬帆海外,建功立业,那岂不是远比困在京师争夺一个虚名要好上千百倍?
一股久违的热流在他胸中涌动,那是一种找到人生新坐标的振奋。他虽病体支离,难鞍马劳顿,但若能以此残躯,为这宏图伟业贡献一份力量,将来史书之上,他朱高炽,也不仅仅是一个仁弱无为的太子!
他用力握住朱高晟的手,原本虚浮的手掌此刻竟有了几分力气,眼中闪烁着坚定而温暖的光芒:“四弟,不必多言了!此事,为兄责无旁贷!江南之地,士林商界,为兄尚有些许薄面。明日……不,今晚我便修书数封,邀几位江南大儒及商帮首领前来一叙。你放心大胆去施为,朝堂之上的风波,江南地面的非议,为兄……替你挡着!”
这一刻,兄弟二人的手紧紧相握,过往的猜疑与隔阂在这一刻冰释,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血脉亲情的牢固同盟,在这东宫的暖阁内悄然结成。帝国的金融改革,因获得了来自储君层面的关键支持,而注入了更强大的推动力。窗外,南京城的夜空,繁星点点,预示着一段新的征程,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