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仪最后挣扎似的闪了一下,彻底没了声息,那缕细烟像烧完的香,在死静的空气里散了。布幕上一片煞白,空荡荡的,像被挖了眼珠,直愣愣地瞪着天黑。
所有人都僵住了,被沈傩这无声无息却又像能掀翻一切的举动,还有她话里那冷到极点、反而烫得人灵魂发疼的怒意给钉在原地。那不是人该有的火气,没有吼叫骂街,是一种从骨子最深处、从魂魄本源里涌出来的,对根子被人糟蹋了的剧烈排斥。
但这,才刚开头。
沈傩站在那片空白前头,背挺得像山上的老松,却在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子里左冲右突,快要撞破那千年修持垒起来的堤坝。
她慢慢抬起手,好像要指向那空布幕,却又猛地攥成了拳。骨头节因为太过用力,发出细微的“咯啦”声,手背上青筋都绷了出来。
“傩……”她开了口,声音又低又哑,像从很远很深的古井里硬捞上来的,每个字都沉得压人,“……不是戏……是通着天地、镇着山河、定着人心的……重器……”
四周的空气忽然就稠了,一种看不见、却让人心慌发毛的压力,以她为圆心漫开。篝火的火苗不再跳腾,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压成一根笔直朝上、几乎凝住的火柱子,发出低低的“嗡”鸣。
“……怎敢……”她的声音猛地拔高,不再沙哑,变得尖利,像铁片子刮过石头,扎进每个人的耳朵,“……怎容得这些宵小……披它的皮!抽它的骨!吃它的魂!”
最后三个字,简直是炸雷!
“轰!!!”
一股气浪猛地爆开,沈傩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在金甲缝隙里扎眼,指节攥得‘咯啦’响,金甲肩甲竟崩出一道细缝!
旁边堆着的陶罐瓦盆,里头还剩着李婶给娃熬的半罐草药,药香还没散瞬间成粉,粉末混着药渣子扬起来,呛得人咳嗽;
最边上那个装傩面颜料的陶碗,连碗底都碎成了细沙,里头的朱砂红混在灰里,像淌血的疤。扬起一团灰雾。
地上的砂石石子自个儿哆嗦起来,没风也乱蹦,像被惹毛的马蜂。
站得近的族人被气浪推得踉跄,粗嗓门青年撞在身后的傩面具架子上,架子晃了晃,上面挂着的半块‘驱疫傩’面具,差点掉下来,他慌忙伸手扶住,手都在抖;李婶被推得坐在地上,手按在摔疼的膝盖上,却先摸了摸怀里的小傩面,脸色发白不是怕沈傩,是怕‘连神明都气成这样,咱的根是不是真要没了’。
黎鹤也被推得退了一步,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但他咬牙站稳了,眼睛死死钉在沈傩身上。他看见,她周身那层本就暗淡的金芒,这会儿像坏了的灯丝,剧烈地闪灭,每闪一次,就有更吓人的力量不受控地漏出来。
她那双金眼睛里,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掀起了海啸,浪头底下是能烧光一切的烈火。
“装裱!!”她终于吼了出来,这声不再冰冷,塞满了痛苦和暴怒,像被踩了最不能碰的尾巴,“这不是新花样!这是越界!是刨祖坟的缺德事!!”
又一股更猛的气浪卷出去!这次,远处垒灶台的石头“嘭”地一响,好几块裂开了蛛网似的缝!
老艺人‘噗通’跪倒,手里攥着的傩面碎木片,上午补‘开山纹’时掉的,还沾着松胶,狠狠扎进掌心,血珠滴在地上的陶土粉里,晕开一小片红;磕头时额头直接磕在碎陶片上,磕出个红印子也不管,老泪混着脸上的灰往下淌,嘴里含糊念叨:
‘对不住先人们……没守住……没守住傩的魂啊……’他跪的不是神明,是被糟践的传承,是自己没护住的老根。
“他们……抹掉的是动作?’沈傩声音撕裂,金光乱闪中,她眼前像晃着千年的影子,先祖跳‘治水傩’时泡烂的脚、老辈人护傩面时挨的刀伤;她抬手按了按心口,神力耗得太狠,身影晃了晃,金甲上沾的陶土粉簌簌往下掉:
‘是先人们踩在泥里、淌着血踩出来的路!是咱巫族活下来的印子!他们倒好……拿这当耍猴的戏!’。
她猛地扭过头,眼光像实体的刀子,刮过场上每一个哆嗦的人。
“要是这玩意儿能叫傩!那我族流了千年的血泪!多少先人拿命守着的东西!不全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吼出来的,声浪混着失控的神力,震得广场边上的木屋子都在晃,屋檐下挂的铜铃疯了一样响!
在这片混乱和骇然里头,黎鹤却从那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的咆哮和毁东西的力量里,听明白了她为啥怒成这样。
那不光是气花国干的事。 那是她死死守着的东西被人从根本上否定了的怕和痛! 是记忆里被供在最高处的一切,被人随随便便踩在脚底下的剧烈反弹! 是信的根基被人撬动了之后,本能的反扑!
她的力量本就因为信的人少而流失,而对面,正在有板有眼地、要把这根基彻底毁掉!这比直接动刀杀人还毒!
就在这时,沈傩周身乱闪的金光猛地一停,她闷哼一声,抬手按住了心口,身子晃了晃,那吓人的威压像潮水退得快极了。
闪烁的金光彻底暗了下去,比之前还弱。她脸色发白,喘气有点急,刚才那通失控的爆发,对她本就不多的神力消耗太大。
广场上一片狼藉,尘土还没落定,碎瓦粉末到处都是。族人们惊魂未定,大气不敢出。
沈傩慢慢放下手,站直了。那通火气好像随着那声吼和力量的爆发泄了出去,但她重新睁开的金眼睛里,留下的不再是冷眼或杀心,而是一种沉得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她看了看跪在地上哭的老艺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最后,落到了黎鹤身上。
那眼神太复杂,有没守好的自责,有对现实的无力,更有一种……不用再说的决绝。
她一个字也没再多说,转过身,步子有点沉,一步一步,走进了禁地的黑影里。
留下的,是一个被神明怒火燎过、更加破败、却也更加清醒的屯子。
黎鹤站在碎陶土上——脚边踩着混着药渣的陶粉,又摸了摸怀里的旧手机,拍过老艺人真傩舞的,机壳还沾着沙粒,没摔着,心里的无力全被冲散了。
他弯腰捡起一块没碎透的陶片,是装颜料的碗底,还沾着点朱砂红,攥在手里,陶片硌得掌心疼:‘这不是较量,是他们要刨咱的根、断咱的活路’,他的明白不再是飘着的,是踩着碎陶、攥着陶片、记着沈傩崩裂的金甲才懂的:这仗,不打就没活路,不赢就没巫族。
这不是吵嘴,不是较量。 这是打仗。 一场对着你文化根子来的、你死我活的灭绝战。
沈傩的火,已经给他们划下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