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出小屋的。一宿没合眼，眼圈发黑，精神头却出奇地旺。手机里那短得抓不住的一帧画面，像烙铁似的烫在他脑仁里，来回地放。
那弱了吧唧的流光，是真的！他摸着了那道门坎儿，哪怕就指尖碰了那么一丁点儿！
这股急着想证明点啥的劲儿，让他在第二天黄昏面对沈傩时，带上了一种藏不住的、近乎显摆的盼头。他站上坤位，深吸一口气，拼命回想昨夜那玄乎的感觉，想把它揉进动作里。
他比昨天更卖力，动作甚至因为这份刻意显得更僵了。他使劲去“感应”，去“勾连”，想再弄出那奇迹似的流光。
可邪了门了，事与愿违。
他的动作变得又硬又假，丢了昨天那份沉静的努力，反倒显得虚浮不稳。喘气也因为他硬要追那“感觉”又乱了套。
“停。”
沈傩的声儿比往常更冷，像冰水兜头浇下。
黎鹤动作一卡，不解地瞅着她。
“心浮气躁，样子散架魂儿跑光。”她的话半点情面不留，“才过一宿，你就把‘立心’的根本忘了？你在追啥？虚头巴脑的感应，还是花里胡哨的流光？”
黎鹤的心猛地一坠。她看出来了？还是她一直都能瞅见，只是那点微弱光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儿？
“我……”他想辩白，想说出手机的发现，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几乎能想到她对此的反应，肯定是对“俗物”更深的瞧不上，和对他不走正道的臭骂。
“今儿就到这儿。”沈傩转过身，不再看他，语气里带着一股明显的失望，“要是沉不下心琢磨‘样子’，就别浪费咱俩工夫了。”
这话比任何斥责都让黎鹤难受。他像被泼了盆冰水，刚才的兴奋和热乎气瞬间灭了，只剩难堪和一种更深的迷瞪。为啥？他明明觉着了，为啥反倒错了？
他丢魂似的离开禁地，没着没落地在聚居地里瞎走。族人们忙活的身影跟他擦肩而过，没人留意少族长脸上的懵和挫。
他看见几个年轻族人正跟着老艺人学做新傩面具，动作小心翼翼，满是敬畏。
老艺人……黎鹤脚步骤停。
他想起老人平时絮叨的话：“傩舞啊，不是跳给人看的，是跳给天地鬼神，更是跳给自个儿心的。”“手得稳，心得静，力气得透，不能飘在面儿上。”
这些他曾经觉得是老调重弹、过时迂腐的话，这会儿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着老艺人干活的那间小屋走去。
老人正就着油灯，拿刻刀细细雕一面新面具的纹路，眼神专注又虔诚，好像手里不是木头，是易碎的宝贝。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少族长？这钟点了，没跟沈傩大人学艺？”老人有点意外。
黎鹤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咋开口。难道说自个儿因为一点虚乎的感应被老师训了？
老人放下刻刀，浑浊却慈祥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明白似的笑了笑：“碰钉子啦？沈傩大人……她是傩神，她的道，直通天上，深着呢。咱凡人学起来，是费劲。”
这话戳了黎鹤心窝子。他叹口气，在老人对面小凳上坐下，难得地卸了少族长的架势，像个迷糊学生：
“阿公，我感觉……好像摸着点边儿，可沈傩大人说我心浮了。我不懂，‘力气’到底该咋使？她说要‘捧’，要‘碾’，要‘承托’，可我……”
老人耐心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他没直接答，而是拿起块普通木料和刻刀，递给黎鹤：“来，少族长，试试，随便刻点啥。”
黎鹤懵懂接过，攥着刻刀使劲压，指节泛白，木屑飞了满脸，刀刃却在木头上打滑，只留下道浅白印子，还差点戳到自己的手；他有点急，又补了一刀，结果印子歪得更厉害，木头边缘还崩了块小茬。
“不对，不对。”老人摇摇头，伸出自己干枯却稳当的手，盖在黎鹤手上。那手温暖粗糙，带着年月和干活留下的厚茧。“力气，不是你这么使的。”
他引着黎鹤的手，掌心的厚茧蹭过黎鹤的手背，动作慢得能看见木纹在刀刃下慢慢分开：“刻直线要’推’，像你小时候帮阿爷推石磨，劲得匀，不能忽大忽小；刻弧线要’转’，像帮你娘绕线轴，软里得藏点硬劲”。
说话时，他的手轻轻颤了下，却把力道稳稳传进黎鹤指尖；”刻弧线，力气要‘转’，像绕架的老藤，软里带硬；要挖深，力气要‘透’，像春笋破土，心意先到，力气后跟。”
他放开手：“你再试试。”
黎鹤若有所思，回想了一下老人引导时的劲道和感觉，再次下刀。这回，他不再用蛮力压，而是试着把力气聚在指尖，带着点“推”和“透”的念头。刀刃果然吃进木头里了，虽然线还是歪歪扭扭，可比之前深了不少。
“有点意思了，是吧？”老人笑眯眯拿回木头，“傩舞也一样啊。沈傩大人说的‘捧’，不是让你傻愣愣抬手，是想象你手里捧着刚落地的娃娃，或者满满一碗水，劲要使巧，心要到地方，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
“那‘碾’呢？”
“‘碾’？简单！你就想你脚底下踩的不是地，是个撅嘴不服的皮小子，你得用分量把他压服帖了，让他知道你下来了，就扎住了，晃不动了！”老人说得活灵活现。
“那……‘承托’？”
“这个啊，”老人指了指自己肩膀，“想想你小时候，骑在阿公脖子上去看傩戏，阿公这肩膀，是不是得稳稳扛着你？那就是‘承托’，得实在，得靠得住！”
黎鹤忽然想起，小时候帮阿爷捧刚熬好的药碗，阿爷总说‘手要稳，药洒了就白熬了’，那就是‘捧’的劲；踩麦秆时阿爷教他‘脚要沉，不然麦秆压不实’，那就是‘碾’的劲；阿爷扛他看傩戏时，肩膀稳得像块石头，那就是‘承托’的劲。
这些藏在日子里的感觉，突然跟沈傩的指令对上了，心里的乱麻一下就顺了。沈傩那些精准却冰凉的指令，瞬间被灌进了鲜活好懂的魂儿。
他猛地站起来，眼里重新点起亮光——路过门口水缸时，还下意识抬手做了个‘捧’的动作，指尖虚虚拢着，像真捧着碗水；“我懂了！谢谢阿公！’说完，他跑着冲出小屋，连脚步都带着点‘踏地生根’的稳劲，不再像之前那样慌慌的。
说完，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小屋，急不可耐地想找个地方重新试过。
老人看着他匆忙背影，摇头笑笑，重新拿起那面没做完的傩面具，低声念叨：“老艺人摸了摸手边的傩面具——面具眼窝的木纹里还沾着金粉，低声念叨：“老祖宗的理儿，都在捧碗、扛娃、刻木头里；沈傩大人您站在云上头，看见的是天地的劲，咱在地上，得把那劲掰成凡人能懂的日子话”。
说罢，他用袖口擦了擦刻刀上的木渣，动作慢却稳。
他继续低头雕刻，油灯的光把他影子投在墙上，安安稳稳，厚厚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