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巫族聚居地泡了个透。白日的吵嚷和心焦沉了下去，只剩巡逻族人单调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医棚里偶尔漏出的几声压着的呻吟，反倒显得夜更静了。
黎鹤躺在硬板床上，瞪着头顶黑漆漆的屋顶，浑身筋肉又酸又疼地叫着屈。
沈傩要求的每个动作细节，像用凿子刻进了他脑仁里——“捧”不能是“扬”，“碾”不能是“踏”，喘气要沉要缓，念头要盯死……他反反复复在脑子里描，身子却不听招呼，笨得不像自个儿的。
失败的臊劲儿和沈傩那句“空架子”的评语，像两根针，轮流扎着他年轻又傲气的心。他猛地坐起来，披上外衣，悄没声地溜出了屋。
月亮洒着清冷的光，勉强照亮去禁地的小道。他不知道自己想干啥，或许只是不愿瘫在床上干等着下一回出丑。
可就在快走到禁地口的时候，他听见了极轻的、带着节奏的摩擦声。
他憋住气，缩在一块大石头后头往里瞅。
是沈傩。
她还穿着那身玄色紧身衣裳，正在月光底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立心之傩”的头三式。
她的动作依旧精准漂亮，满是说不清的力道。但黎鹤尖地发现，她鬓角的细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次‘捧式’发力，手背上淡金色的神纹都会极快地暗一下；
眉头轻皱时，下唇会无意识抿紧，连呼吸都带着极轻的白气，不像白天示范时的稳，倒像在跟自己的力气‘死磕’，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带起的土粒都透着股较劲的沉。
她在练？不，不太像。倒更像是在……较劲？或者说，是用一种最笨、最耗自身的法子，硬去感应什么。
黎鹤忽然明白了。她的神力来自信仰，如今信力薄了，她调动力气远不如千年前那么自在。
她演给他看的，或许是她记性里最完美的样儿，而此刻她独自一人时，做的，才是扒了神力加持后，最根本、最底子的舞步本身。
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重新咂摸和打磨这些基础，或许是为了更好教他，或许……也是为她自个儿找回跟这天地间最原初的联系。
黎鹤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刚才还烧着的臊恼，像被月光浇了下，忽然就散了。他盯着沈傩‘踏步扎根’时脚掌贴地的弧度，连她后颈垂落的发丝沾了汗贴在皮肤上都看得分明：原来神明也会在没人处攒劲，也会有‘演不出完美’的时刻。
他没露面，只是悄默声地看着，把她每次发力、每次喘气的细微变化，看得比啥时候都上心。
第二天擦黑，当黎鹤再次站上坤位时，沈傩敏锐地觉出了他的一丝不同。那股燥气和不服淡了些，眼神里多了点沉静的东西。
“开始。”她的指令照样短而冷。
黎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拼命回想昨夜月光下那个略显吃力却无比认真的身影。他不再去琢磨啥高深的力气和灵性，只盯住动作本身。
抬手时指节刻意绷直，像真捧着碗要洒的清水，连指尖都透着‘怕晃’的轻；踏步时脚掌先贴地试探，再慢慢把重心往下压，能觉出鞋底蹭过石子的糙，他盯着自己的影子，怕哪步偏了，汗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湿点也没分心。
转身，不是胡乱旋，想象着用肩膀后背扛起千斤重担，这是“承托”。
他的动作依旧生硬，甚至因为太较真而显得有点僵怪，喘气也时不时卡壳。可邪门的是，他没再出错。每个动作，都艰难地卡进了那个“对”的框子里。
一套三式做完，黎鹤喘得跟风箱似的，浑身汗如水洗，几乎站不住。
场子里一片死静。沈傩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金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黎鹤的心往下沉，难道还是不行？
就在他快要被这静默压塌时，沈傩终于开口，指尖无意识碰了下身边的石缝，那是黎鹤刚才练舞时踩过的地方，声儿平却少了寒气：“样子，勉强够上三成。”
说罢，目光扫过黎鹤汗湿的衣领，顿了半秒才补后面的批评——那半秒的停顿，像故意留给他点高兴的空当。
黎鹤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不敢信的光。虽说只是“三成”，只是“勉强”，但这却是他头一回得着……近乎点头的评价！
“但也别乐太早。”沈傩毫不留情地泼凉水，“魂儿还是散的，心意没贯通，灵性……”她微微摇头，“……淡得几乎摸不着。”
可黎鹤好像没听见后头的批评。那“三成”就像黑夜里划过的头一丝亮，唰地照亮了他满是磕碰的心田。他做到了！他头一回没出错地把这三个看着简单实则难死人的舞步顺下来了！
掌心还留着‘捧清水’时的轻麻感，耳边好像还能听见自己沉缓的呼吸，得劲感像喝了口热汤，从心口暖到指尖，连之前酸疼的筋肉都好像松了点；他忍不住又抬了次手，试着重复‘捧式’，这次指尖的轻不再是硬绷，多了点自然的软，悄悄探出了头。
他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使劲微微发颤，掌心好像还留着发力时那种奇怪的、试图去“捧”住点啥的触感。虽说沈傩讲没灵性，但他恍惚觉着，就在刚才最专注的那一下，身边的空气好像真有那么一丝极弱的、不同于寻常夜风的流动。
兴许只是错觉。
可那感觉，真得让他心口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