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巫族聚居地提前陷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风不再呜咽,而是发出尖利的哨响,发疯似的抽打着旗子和屋檐,带来远处林子枝叶狂甩的吵闹,还有……
一种更沉的、好像无数人梦呓似的低沉嘶吼,正顺着风势隐隐约约传过来。
聚居地中间的空地上,所有能动弹的族人都聚齐了。火把点起来了,跳动的火苗在每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照见紧张绷着的下巴壳、死死抿着的嘴唇,却也照见彼此眼里互相撑着的胆气。
没人吭声,沉重的喘气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搅在一起,压得人心慌。
老艺人把最后一面皮鼓安放好——鼓面画着老傩面,边缘还留着上回驱邪时被邪气烧出的焦痕,枯柴似的手摸过焦痕,低声念叨‘老伙计,今儿又得靠你敲醒大伙的胆’;
鼓腔里藏着片老祭坛的柏树叶,是十年前老祭坛翻新时,他从先祖手植的柏树上摘的,叶脉上还留着他用红绳绑过的痕迹;他摸鼓时,指腹蹭过柏树叶,低声补了句:‘当年你护着咱,今儿咱也护着娃’。
他抬头望高处了望台,那儿,两个身影正一步步走下石阶。
黎鹤走在前头。他换了身利索的深色衣裤,额头系了条绣着简单傩纹的抹额,是老艺人刚才默默塞给他的。手里紧攥着柄青铜钺——
钺身上刻着‘踏地生根’的简化足印纹,是巫诚连夜帮他磨亮的,刃口沾着松油味,是巫诚磨钺时,特意用浸了松油的布擦的,说‘松油驱邪,还能让你握得稳’;冰凉触感漫开时,顺着‘踏地生根’的纹路窜出的暖意里,竟混着点阿爷以前磨斧时的木腥味,心跳瞬间稳了。
沈傩跟在他身后半步。金甲在火光下流转着黯淡却不容小瞧的光,她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无形的威压以她为中心散开,稍稍驱散了空气里糊着的恐惧。
她的目光扫过空地上的族人,看见他们手里的农具、削尖的木棍、还有寥寥几件真家伙,看见他们眼里怕和决心绞在一块,最后,她的视线落回前头少年的背影上。
黎鹤停在空地中央的火盆前,烫人的火苗照亮了他还显年轻却已刻上硬气的脸。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族人。
几百道目光唰地钉在他身上。有担心,有盼头,有信,也有懵。黎鹤觉得嗓子眼发干,能听见自个儿血冲耳膜的声儿,大得快要盖过风声。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火把的烟味、泥土的腥气,还有越来越近的、若有若无的腐烂味。
他举起了手里的青铜钺。动作有点僵,甚至带点笨拙,远不如沈傩舞起来那么溜。但这已是他苦练个把月的成果,藏着他没明说的决心。
“老少爷们!”他的声儿起先有点抖,但立刻被他使劲压稳,清亮的声音穿破风声,努力荡开,“我知道,大伙儿都怕。”
开口头一句,不是打鸡血,是直白白认了怕。这让不少族人一愣,随即眼里露出更真的动容。
“我也怕。”黎鹤接着说,声儿越来越硬,“怕那些怪物,怕花国的阴招,怕守不住咱的家!”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熟脸生脸,看见有人因他的话埋下头,但更多人攥紧了手里的“家伙”。
“可是……”他猛地拔高音量,青铜钺在火光里划出一道微光,“怕不顶用!讨饶不顶用!把咱的根、咱的傩戏乖乖送给旁人,更不顶用!”
“他们觉着咱败落了,觉着咱忘了祖宗的荣光,觉着能随便踩踏咱的地,乱改咱的老底!”
黎鹤的声儿里窜起火气,那是被逼到绝境后冒出的血性,“今儿个,咱就要叫他们明白……”他顿了一下,目光瞟向身旁的沈傩。
沈傩正静静看着他,忽然上前半步,覆着金甲的手轻碰他握钺的手背,甲片上还留着黑风坳的划痕,冰凉触感里藏着丝极淡的暖意;
碰完后,祂没收回手,而是轻轻搭在钺柄上,像在说‘咱一块儿举着’;金色面具底下的眸子亮了点,像在说‘你说的,我都认’。
黎鹤扭回头,豁出全身的劲,把手中的青铜钺高高举起,指向那片漆黑如墨、嘶吼声越来越近的夜空,吼了出来:“巫族还没死绝!傩神的传人——还站着!”
“吼!”人堆里,不知谁先爆出一声憋久了的呐喊,像点着了引信。
“护住家!” “跟它们拼了!” “少族长!咱听你的!”
少年阿健举着磨尖的木棍喊哑了嗓子——木棍绑的傩面布片被风吹得飘起来,他攥着布片喊‘娘说这布片能护我,我也能护家’;李婶举着柴刀,刀把挂的止血草晃悠着,她一边喊‘护娃’,一边往伤员方向挪了半步,怕等会儿没人治伤”
零星呐喊汇成声浪,怕被压下去,却越喊越硬,火把的光在众人眼里烧了起来。
黎鹤觉得一股热流窜遍全身。他放下青铜钺,从怀里掏出那面沈傩醒时他失手滴上血的傩面具。老旧的木面具,在火光下显得神秘又威严。
他把面具慢慢扣在脸上。
视线窄了,喘气有点闷,外头的声儿好像隔了层东西。可同时,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面具贴上脸时,他忽然听见丝极淡的傩歌调子,是阿爷以前教他的‘守族谣’;
仿佛有无数先人在耳边轻念‘接好’,面具眼洞处竟微微发烫,像先人们在帮他‘看清’眼前的族人、身后的家。
他透过面具的眼洞,再次看向沈傩,看向所有族人。
“我,黎鹤,拿巫族少族长的名头起誓——”他的声儿透过面具,有点嗡,却更带种庄严的仪式感,“我要跟沈傩大人一块儿,守住巫族,守住傩戏!人在,族在!傩在!”
沈傩上前一步,跟他并肩站着。她不用说话,只静静立在那儿,周身自然散出的神性和威严,就是最瓷实的定心丸。
她微微侧头,看向身边戴上面具、举起青铜钺的少年,金甲虽已斑驳褪色,可那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死硬。
火苗子猎猎响,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正好叠在空地中央刻着的‘傩神护族’老纹路上,影子的手叠在纹路的‘护’字上,像先人们在底下托着他们的手;风卷过火把,影子晃了晃,竟像在跟着黎鹤之前练的‘驱邪傩’步子,轻轻动了下。
风声凄厉,远处那让人发毛的嘶吼声越来越近,已能听出是无数脚板子拖沓磨地的动静。
死战,就在眼前。
可这一刻,聚居地的空地上,信念和胆气像火把一样,彻底烧旺了,照亮了黑暗,也照亮了这第一卷充满荆棘与成长的守护之路的尽头——同时,也是真刀真枪干仗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