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完全陷在疯魔般练习“开山傩”的状态里,几乎忘了时辰。每个动作的抠扯,每次喘气的调整,都耗掉他全部精神。
祠堂里,只剩他沉重的喘息、脚底板砸地的闷响,还有油灯芯子噼啪的动静。
正当他刚做完一串极费心神的连续旋身,正要调匀气息再来一遍时,聚居地入口那儿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着族人又惊又怒的喝骂声。
黎鹤动作一停,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节骨眼上,会是谁?
很快,一个年轻族人脸色铁青、脚步带风地冲进祠堂,手里死死攥着一卷绢帛,跟上次那“合作函”一样精致,却透着一股更冷的味儿。
“少族长!花国的使者又来了!扔下这玩意儿就走了!”年轻人声儿气得发颤,“他们……他们还派人堵死了所有通往外头集市的小路!放话说……说……”
“说啥?”黎鹤接过那卷沉手的绢帛,心里的不妙感越来越重。
“说要是咱不答应之前的条件,从今儿起,一粒盐、一尺布、一丁点铁家伙都甭想从山外进来!直到咱饿死、冻死,或者……认怂为止!”
经济封锁!
黎鹤心猛地往下一坠,瞬间明白了花国的歹毒。他们知道硬打可能吃亏,就改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法子,要从最根儿上的活路掐死他们!
巫族聚居地不是啥都能自产,好些过日子的东西,特别是盐、铁、药材和御寒的布料,都得定期去山外集市换。
这一手,又阴又狠,还特别管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往上冒的火气,飞快展开那卷新绢帛。
上面的词儿比上回更狂,更不要脸。通篇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列出要断供的货品单子,甩出最后时限,就给十二个时辰答应“合作”,不然封锁立马生效,直到巫族“想通了”或者“死绝了”!
冰凉的的字像毒蛇信子,咝咝作响。
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聚居地里刚因为黎鹤练成完整傩舞提起点儿的心气儿,瞬间被砸了个稀烂。恐慌像瘟病一样再次漫开,比之前面对邪祟时更具体,更让人憋得慌。
张婶攥着孩子打补丁的棉袄,指节发白:‘娃的厚衣裳就这一件,布没了,天凉了咋整?’李伯摸着斧头豁口,叹气声发颤:“砍柴的斧头早钝了,就等换块新铁,没铁,冬天连柴都砍不动……”
角落里,囤盐的老妇人扒开陶罐,盐粒只够盖住罐底:‘顶多撑十天……’
“砍柴的斧头豁了口,就指望换铁匠铺新的呢……” “这……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绝望的情绪在人群里窜。动刀子还能拼个血气,这种掐断命脉的软刀子,却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没劲儿。
几个老艺人急慌慌围到黎鹤身边,巫诚的声音透着慌:“少族长,这……这可咋整?没盐,没铁,没药,咱扛不住几天啊!”
“要不……要不咱先假装应下?拖一拖?”有人忍不住打了退堂鼓,立刻引来几声嘀咕,可更多人闷着声,脸上全是憋屈和挣扎。
假装答应?黎鹤心里冷笑。花国狼子野心,只要松个口,肯定顺着杆子往上爬,绝不会让你喘气。更别说,交出傩戏的老底,跟自个儿刨祖坟有啥区别?
正当众人心慌意乱、吵吵嚷嚷时,黎鹤猛地抬起了头。他没看那些慌神的族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祭台上依旧静躺的沈傩。
沈傩不知啥时已睁眼,熔金的眸子平静如潭——见黎鹤提到‘熬盐’,祂覆着金甲的指尖极轻地敲了下祭台,像在无声说‘法子可行’;目光落在摔在地上的绢帛上,指尖凝出米粒大的金光,轻扫过‘死绝了’三个字,墨迹竟淡了丝。。那目光里没指示,没着急,只有一种沉沉的、好像能穿透所有迷瞪的审视。
四只眼睛对上了。
黎鹤从那双冰凉的的金眸里,好像读到一丝无声的问,也读到某种说不清的托付。
他猛地转回身,手背上的旧伤被扯裂,渗出血珠也没顾,攥紧绢帛狠狠摔在地上,绢帛落地时,胸口沈傩给的玉佩突然发烫;他摸了摸腰间阿爷传的短刀,刀鞘‘守’字硌着掌心,才开口炸响:“慌个啥!”声儿清楚、硬邦邦、带着没商量余地的决绝,炸响在整个祠堂:
“他们以为断盐断布,就能让咱跪下讨饶?就能让咱把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乖乖送上?”
“做梦!”
他环视一张张惶然的脸,声儿陡然拔高:“咱的先祖,能在洪水猛兽跟前跳出傩舞,闯出生路!咱能从邪祟手里抢回亲人!眼下,不过外头些东西进不来,就怂了?就活不下去了?!”
“山里有的是野物山果!溪水能喝!没新布,旧衣裳缝缝补补照样穿!没新铁器,就把旧的磨快!没盐……”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几个老艺人,“我记得诚伯您说过,您爹当年教过熬苦盐的法子!”黎鹤突然看向巫诚,“后山青纹石敲碎了煮,能熬出苦盐!诚伯,您不是还藏着他传的旧陶罐吗?”巫诚立马点头,眼里亮了丝:“对!罐在!法子也没忘!”
“他们想用这下三滥手段逼死咱?那就让他们瞪大眼瞧着!”
黎鹤把腰杆挺得笔直,年轻的脸庞上闪着一股近乎倔驴的硬气:
“瞧是咱先饿死冻死,还是他们先等不及!”
想让咱低头?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话刚落,之前打退堂鼓的汉子突然攥紧柴刀:“对!咱熬苦盐也不低头!我现在就去后山敲青纹石!”几个年轻族人也跟着喊:“我们去补栅栏!没铁,就用木头扎得更密!”恐慌慢慢退了,眼里重新冒了光。
他最后咬着牙砸下一句:
“去告诉花国的人——”
“咱巫族,靠自个儿也活得下去!”
“想要傩戏?门儿都没有!”
“有能耐,他们就永远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