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傩神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慢慢吞掉广场上最后的光。人早就散干净了，带着没散尽的惊吓和嘀咕，只留下一地乱七八糟——冰棺碎片、灭了的桐油灯，还有那堆特别扎眼的手机残骸。
黎鹤没动。
他就杵在那堆碎玻璃和弯扭的金属前，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抠进手心，留下几道深印。火气在胸口焖着，烧得喉咙发干，眼睛也涩得发疼。这不单是心疼那部贵手机——更憋屈的是，他的世界、他的想法，被沈傩不分青红皂白地全盘否定，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身后响起迟疑的脚步声，很慢，带着老人特有的拖沓。
巫诚停在他旁边，佝偻的背几乎弯成了直角，影子垂下来，刚好叠在手机残骸上——碎玻璃在夕阳下反光，像撒了一地的碎刀子，被老人的影子一压，更显可怜。老人没马上开口，只是跟着沉默，浑浊的目光在地上的狼藉和黎鹤绷紧的侧脸上挪了挪，最后化成一声又长又重的叹气。
“少族长……”巫诚嗓子哑得厉害，像被刚才的灰呛坏了，“别……别太怨沈傩大人。”
黎鹤猛地抬头，眼眶还红着，声音里的火气没压住，劈头就问：“不怨？诚伯！他凭啥啊！那是我手机！说砸就砸，一点道理都不讲！”他指着那堆碎片，气得话都说不全。
“在沈傩大人眼里啊，那可不是个普通‘物件’。”巫诚慢慢蹲下身，手撑着膝盖，膝盖‘咯嗒’响了声，枯枝似的手指抖着——连指尖都皱巴巴的，极其小心地绕开碎玻璃的尖儿，拈起一小块裂成蛛网的屏幕，举到昏黄的光里看，“祂看见的，或许是个……闯进圣地的、带着不敬味道的‘外来物’。”
老人抬起头，深深看着黎鹤：“就像当年，那些要推平咱们古祭坛的铁皮推土机，在祂眼里，说不定和你这手机是一路的‘闯祸东西’。”他说的是几十年前，差点推平古祭坛的那支工程队。
黎鹤被噎得卡了壳，猛地扭过脸，下巴绷得能刮出冰来：“这能一样吗？推土机是要拆祭坛！我手机就是拍个旧面具——又没刨巫族的祖坟！”
“在祂眼里，兴许就是一码事。”巫诚慢慢站起来，把那块玻璃碎片轻轻放在一边，“祂睡得太久了，久到山河变了样，久到……好多东西，祂已经不认得了。”
黎鹤抿紧嘴，不吭声。道理好像懂一点，但心里的疙瘩一点没散。
巫诚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又叹口气，语气软了些：“少族长，你知不知道……沈傩大人，为什么是我们巫族最高的傩神？又为什么甘心沉睡上千年？”
黎鹤没答，但绷紧的下巴稍微松了点。
巫诚望向那尊裂开的冰棺，眼神慢慢飘远，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搓着衣角，好像顺着老辈人的话头，真钻回了那个口耳相传的、染着血又透着光的老早以前。
“老辈人嚼舌根时都这么说——一千二百年前，咱们巫族真遭了灭顶的大灾，不是瞎编的。”老人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讲古特有的调子，“不是水祸，不是饥荒，是……‘蚀’。”
黎鹤皱紧眉头，攥着的拳头松了半分，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半步，耳朵都竖了起来，声音也放低了：‘蚀？那是啥玩意儿？’注意力全被这没听过的词勾住了，胸口的火气像被风吹了似的，悄悄淡了点。
“嗯，‘蚀’。”巫诚点头，脸上露出敬畏混着害怕的神情，“看不见摸不着，沾着就让人变成只知道啃咬的怪物，地里长不出庄稼，河水臭得连鱼都翻了肚子。朝廷的兵没辙，道士的符水泼上去，连个响动都没有。”
“是咱们巫族的先人，披上兽皮，戴上面具，跳起最老的祈神舞，想接通天地，赶走那脏东西。舞跳了三天三夜，跳得人吐着血倒下一批又一批……就在最后一点指望也要断的时候……”
巫诚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还呛得他咳了两声，好像真站在了当年那没盼头、却又烧着一股狠劲的场面里。
“是沈傩大人……应召来了。祂从虚空里踏出来，身上穿着金甲，手里握着柄刻满傩纹的神鞭。没人晓得祂打哪儿来，只看见祂忽然就踏出来了，跳起了谁也没见过的傩舞——那舞步踩着雷声，合着风声，像是能跟天地说话！祂把自个儿的神力当引子，把咱们全族人的信念当柴火烧，跳着舞，一步一步，硬是把那遮天盖日的‘蚀’给逼退、压进了地底！”
“那一舞之后，天地重开，可沈傩大人也力竭快要散了。是先人们跪地求愿，拿全族世代信仰香火当祭品，才换来祂一丝神魄不灭。就这样，有了这尊冰棺，有了十年一次的大祭，拿血脉之力温养祂睡着的神魂……”
故事讲完了，广场上只剩风刮过的声音。
黎鹤听得有点发怔，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手心的指甲印——蚀？金甲神人？这不就跟村里老人冬天围着火塘讲的神怪段子一个样吗？心里头先犯了嘀咕。这不就是老人们围炉讲的神怪段子？可转念又想起沈傩从冰棺坐起时的金甲冷光，想起他捏碎手机时，那能把金属捏弯的非人力气……
可是……今天发生的这些又算什么？那个从冰棺里醒来的“人”，捏碎手机时那非人的力气……
巫诚转回身，枯瘦的手轻轻搭在黎鹤肩上——手背上全是皱，像老树皮，分量很轻，却压得黎鹤肩膀发沉。
“我晓得，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些。”老人眼里没怪罪，只有深深的疲惫，语气里带着点近乎恳求的软：“总觉得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编出来唬人的故事。”
“但是少族长啊，”他指节泛白地用力按了按黎鹤的肩膀，“沈傩大人……祂就是我们巫族的根。祂活过，战过，为我们流干了神力。没有祂，早在一千多年前，巫族就没了。”
“祂今天醒来，看见的是传承快断了，族人心也散了……祂怎么能不痛？不气？”
黎鹤沉默着，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那堆手机碎片，再抬眼看向祠堂深处。沈傩的身影早不见了，但那冰冷的威压好像还赖在这片空气里。
荒谬感还没全散——神怪故事怎么就成了真？可心里那堵硬邦邦的抵触墙，却被老人沙哑的话、通红的眼睛，还有沈傩捏碎手机时那句‘凭你们血脉里流的是巫族的血’，悄悄敲开了道小缝。
根？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银傩佩——那是阿爷临终前塞给他的，冰凉的银片贴着皮肤。忽然，那冰凉的银片猛地‘跳’了一下——不是佩饰动了，是贴着银佩的皮肤，像早上面具刻痕硌得发疼那样，传来一阵细微却发烫的震颤，顺着皮肤往心口钻，连带着手心的指甲印都有点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