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珞珈山,净土禅院。
此地的氛围与普陀山的紫竹林又自不同。
少了几分清幽,多了几分庄严肃穆。
庙宇开阔,穹顶高悬,仿佛内蕴乾坤。
四周壁上自然生出万千瑞彩,地面云蒸霞蔚,朵朵金莲在虚空中缓缓旋转、生灭。檀香袅袅,梵唱隐隐,端的是一派佛门大士的清修圣地。
此刻,主殿中央的七彩莲台之上,净土净土观音正跌迦而坐,宝相庄严。
但她那微微蹙起的柳眉,和偶尔闪过一丝焦躁的眸光,却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鲤鱼精带来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阻挠取经”这四个字的分量太重,由不得她不高度重视。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灵山禀报,又如何能说动天庭出面,至少是默许灵山采取一些“必要措施”来清除这个不稳定因素。
就在这时,守山的童子进来禀报:“启禀菩萨,天庭太白金星求见。”
观音微微一怔。
太白金星?
这老家伙不在天庭纳福,跑我这南海来做甚?
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种微妙的不预感悄然浮上心头。
“快请。”观音收敛心神,脸上瞬间恢复了那悲天悯人、祥和宁静的标准表情包。
片刻,太白金星手持拂尘,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老好人的模样,白发白须,面色红润,见人先带三分笑,未语呵呵两声,标准的和事佬形象。
“呵呵呵……贫道不请自来,叨扰菩萨清修,还望菩萨莫怪,莫怪啊!”
太白金星打了个稽首,笑容可掬。
观音从莲台上缓缓站起,以示对这位天庭重臣的尊重,同样微笑还礼:
“星君说的哪里话。星君大驾光临,令我珞珈山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快请坐。”
旁边自有龙女捧上蒲团香茗。
双方分宾主落座,开始了惯例的、毫无营养的寒暄。
“菩萨近来可好?看菩萨这气色,佛法修为是越发精进了。”
“星君过奖了。倒是星君,精神矍铄,更胜往昔,真是羡煞旁人。”
“哪里哪里,老了,不中用了,也就是在天庭跑跑腿,混口饭吃。”
“星君过谦了,您可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天庭的定海神针啊。”
一番商业互吹之后,气氛似乎很是融洽。
但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没事跑来闲白话。
太白金星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咂咂嘴,仿佛在回味茶香,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极其自然、极其随意的口吻说道:
“说起来,老道前几日翻阅监部下送的文书,看到一则趣闻。说是下界西牛贺洲,近来冒出个挺能折腾的小妖,好像叫……叫什么奔波霸?对,奔波霸。嗬,这名字起的,挺有气势。听说闹出的动静不小啊,居然都能劳动菩萨亲自过问?呵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啊。”
来了!观音心中猛地一凛,暗道一声。
天庭的消息果然灵通!这老狐狸果然是为此事而来!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顺势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的无奈表情。
“星君消息灵通,既问起此事,贫僧也就不瞒你了。”
净土观音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忧色,
“正是此妖。说起来,真是令人生恼。此妖不知从何处习得一身本领,近来在西牛贺洲横行霸道,吞并势力,扰乱地方安宁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他手下妖众,竟屡屡冲撞金蝉子转世的取经团队!”
她巧妙地将鲤鱼精告状的内容进行了“艺术加工”,绝口不提什么保护费、走私利益之争,而是直接将矛盾焦点拔高到了“阻挠取经”的层面。
“哦?竟有此事?”太白金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眼神里却没什么意外,依旧笑呵呵的,
“这小小妖孽,竟如此大胆?连取经大业都敢干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观音见他没有立刻表态,便继续加码,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不仅如此,据贫僧座下弟子探查回报,此妖气焰极其嚣张,曾公然狂言,说什么……‘灵山算个屁’,‘定要让取经人到不了西天’之类大逆不道的浑话!星君,取经之事,关乎佛法东传,普度众生,乃三界瞩目之大事,更是陛下与世尊共同定下的大计。若被这下界小妖搅扰破坏,岂不成了三界笑谈?届时陛下与世尊面上须不好看。贫僧对此,实在是忧心忡忡啊。”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太白金星的反应,试图从中捕捉天庭对此事的态度。
是支持?是反对?还是……漠不关心?
太白金星安静地听着,脸上那东来世尊似的笑容始终没变过。
等观音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轻轻“呵呵”了两声。
“菩萨慈悲,心系苍生,老道感佩之至。”
他先捧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嘛,菩萨也不必过于忧心。此妖之行止,呵呵,尽在天庭掌握之中。”
第一句话,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观音心中掀起波澜。
尽在掌握?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想,太白金星继续慢悠悠地说道:
“陛下日理万机,却也关注着下界动态。对于这奔波霸嘛,陛下倒是觉得,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若都是一帆风顺,反倒显得无趣,显不出金蝉子的虔诚与佛法的珍贵。如今冒出这么个变数,增添些波澜,或许……并非坏事?更能彰显取经之不易与最终功德圆满之可贵嘛。陛下常言,玉不琢,不成器。些许磨砺,总是要有的。”
第二段话,信息量更大!
玉帝知道了!
而且玉帝觉得这不是坏事?
甚至觉得这能增加取经的“难度”和“价值”?
这态度未免……太过暧昧!
观音的心开始往下沉。
太白金星仿佛没看到她细微的神色变化,依旧笑呵呵地,用一种更加含糊其辞、却也更令人浮想联翩的语气说道:
“至于此妖的一些个……嗯,‘违规’之举?呵呵,菩萨是明白人。下界生灵亿兆,管理起来殊为不易。有些事,看似是祸,或许……也别有深意?天庭自有考量,或许……另有用意?陛下心思,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揣测。总之,菩萨不必过于担忧,一切尽在掌握。”
炸了!这段话的信息量简直爆炸!
“违规之举”他知道,但不在意。
“别有深意”?
“另有用意”?
“天庭自有考量”?
“陛下心思”?
“一切尽在掌握”重复强调!
这几乎是在明示或者说赤裸裸地暗示:这奔波霸的行为,是天庭默许的!甚至可能就是天庭安排的!他背后站着的,是昊天玉帝!
净土观音何等聪明伶俐,七窍玲珑心,瞬间就听懂了这弦外之音、话外之话!
她只觉一股凉气正在疯狂侵蚀她的佛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奔波霸崛起得如此之快,如此诡异!
怪不得他敢如此肆无忌惮,连取经团队都敢碰!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野路子出来的暴发户,他是天庭布的棋子!
是玉帝用来给西天取经添堵、给灵山东扩使绊子的暗子!
自己还傻乎乎地跑来想借天庭之力去剿灭他?
这简直是跑到阎王爷那里告判官的状——自寻死路!
差点就捅了马蜂窝,坏了玉帝的大事!
一想到自己刚才还在玉帝的代表面前,慷慨陈词要收拾人家天庭的自己人,观音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幸好这太白金星是个老滑头,说话留了余地,点醒了自己,不然真要把天庭得罪死了,那后果……
她原本心里那点借势施压、甚至请求天庭出手剿灭的小心思,瞬间熄得连烟都不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和强烈的忌惮。
她哪里还敢提什么“请天庭主持公道”,连忙强行挤出一个无比僵硬、但又努力显得自然的笑容,语气瞬间软化了一百八十度:
“原……原来如此!竟是……竟是天庭另有安排?贫僧……贫僧实在是不知内情,孟浪了,孟浪了!还请星君切勿见怪。”
她感觉自己声音都有点发干:
“既是陛下另有深意,贫僧便……便放心了。只是……只是这取经之事,关乎重大,毕竟也是陛下首肯过的,还望天庭……统筹全局之时,稍稍顾及一下佛门的……”
她想说“面子”,又觉得太直白,一时卡壳。
太白金星根本没给她说完的机会,直接笑呵呵地截断了话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
“菩萨放心,大局为重!取经大业,关乎仙界气运,陛下心中自有乾坤,一切皆有安排。菩萨只需……静观其变,静待佳音即可。有些事,做得多了,反而不美。呵呵呵。”
老太白的潜台词是:
玉帝心里有数,取经会完成,但怎么完成,遇到什么磨难,得按我们的节奏来。你们灵山就在旁边看着就行,别瞎掺和,别乱动,不然坏了事,责任你们担。
观音被这话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心里早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把鲤鱼精和奔波霸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但脸上却只能维持着那僵硬的笑容,连连点头:
“是是是,星君说的是!大局为重,静观其变,静观其变……贫僧明白了。”
她还能说什么?人家几乎等于明说“这妖我们天庭罩了,你们灵山一边凉快去,看着就行”。
她再不甘心,再憋屈,也不敢正面违逆天庭的意志,尤其是这可能直接来自玉帝的意志。
“呵呵,菩萨能体谅陛下苦心,那是最好不过了。”
太白金星达成目的,笑容更加灿烂,站起身来说道,
“既然如此,老道也就不多打扰菩萨清修了。天庭事务繁忙,还需回去向陛下复命。”
观音也赶紧起身:“恭送星君。”
两人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告别。
太白金星心满意足,拂尘一摆,驾起祥云,悠哉游哉地离开了普陀山。
送走太白金星,净土观音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和惊疑不定。
她缓缓走回莲台,却再也无法静心跌坐。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太白金星那些充满暗示的话。
“尽在掌握……”
“并非坏事……”
“另有用意……”
“天庭自有考量……”
“静观其变……”
每一个词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难道……这奔波霸,真的是天庭布下的暗子?是玉帝用来制衡我佛门东扩的一步棋?”
她喃喃自语,越想越觉得可能,
“是了……定然如此!否则如何解释他崛起如此之快?如何解释天庭这般暧昧纵容的态度?好一个昊天玉帝!好一个‘借妖制佛’!当真是……深谋远虑啊!”
她感觉自己窥破了天庭的算计,但却无力破解,反而更加投鼠忌器。
原本打算立刻上报灵山,请求派出金刚护法雷霆扫荡的心思也淡了。
万一这真是天庭的算计,灵山强势出手,岂不是直接打玉帝的脸?
引发天庭和灵山的正面冲突,这个责任她可担待不起!
“该死的鲤鱼精!净给本座惹麻烦!”
她忍不住迁怒于始作俑者,
“还有那该死的奔波霸!仗着有天庭背景,竟敢如此嚣张!”
憋屈!无比的憋屈!
但她只能强忍着。
在没搞清楚天庭的真正意图和底线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静观其变……好一个静观其变!”
观音恨恨地一甩玉净瓶中的杨柳枝,几滴甘露洒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轻响,
“本座倒要看看,你这枚棋子,到底能搅起多大的风浪!又能得意到几时!”
佛堂之中,梵唱依旧,瑞彩依旧,但端坐莲台的那位大士,心境却已彻底不同。
一场本该降临的雷霆风暴,就这样被太白金星一番巧舌如簧,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化为无形。
而这一切,远在碧波潭的霸爷,此刻还正为自己又谈成一笔大单而沾沾自喜,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蹦了个极,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天庭背景”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