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众人还在吵闹个不停。
萧景珩手上的玉扳指似乎发烫似的，他的思绪再次跑偏。
昨日雪中共骑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江清澜缩在他怀中躲避寒风，青丝间被寒风吹乱，却偏要伸手来戳这枚扳指。
“这破玩意儿别碰我脸，凉死了！”
她蹙着鼻尖的娇嗔模样活像只炸毛的猫儿，斗篷滑落间露出的一截后颈，竟比这上等的墨玉还要柔嫩三分。
“王爷？”
中书舍人的声音又陡然拔高，“江侍郎坚持要三司会审！”
萧景珩猛然回神，这才发现满朝文武都在屏息等待他的决断。
萧景珩忽地低笑一声，指节轻叩御案。
那笑声不轻不重，却让满朝喧嚣戛然而止。
“准了。”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扳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玉面往奏章上一按。
“既然岳父大人要查。”
玉印在绢帛上碾出半轮血月似的痕，“就让玄甲军陪诸位玩个尽兴。”
他起身时蟒袍扫过丹墀，惊起一片倒抽冷气声。
他踱步至江湛身旁，修长的手指掠过奏章，俯身时，一句轻语如羽：
“茉莉香，好风雅。”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他那母后，身在宫中，心却总惦念着朝堂，片刻不曾安稳。
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江侍郎瞬间面如金纸。
早朝结束。
午后细雨如丝，萧景珩信步走出值房，挥退了欲要撑伞的侍从。
这朝堂纷争着实无趣，远不如在王府与王妃斗嘴来得生动。
他忽然想起今晨，她皱着鼻尖，嫌弃地推开那盒茉莉香粉的模样：“这香气腻人，不如莲香清雅。”
雨雾氤氲中，他唇角泛起一丝冷意。
那盒被她拒之千里的茉莉香，正是母后所赐。他这位母后，当真是无孔不入。
“王爷！”
侍卫急追上来，“江大人晕倒在值房了！”
萧景珩脚步微顿，雨幕中传来他低沉的轻笑：“晕了？倒是省了本王一剂安神汤。”
萧景珩忽然迫不及待想见江清澜。
想看她听闻父亲晕厥时，是蹙起那双如画远山眉娇嗔，还是气急败坏地拔下金簪作势要戳他。
墨刃阁的烛火此刻定已摇曳，映着她研读兵书时微微抿起的唇角。
……
踏入墨刃阁时，熟悉的檀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江清澜正斜倚在他的紫檀书案前，手上还夹着那本《六韬》。
闻声抬眸，烛火在她眼底跳成两簇星子。
“王爷这是？”
她搁下书册，绢帕已自然递到萧景珩湿淋淋的鬓边。
“学那池里的锦鲤戏水？”
尾音勾着昨夜帐幔间的娇嗔，却在他欲言又止的沉默里渐渐消散。
萧景珩喉咙噎住，心中酸涩。
太极殿的“趣事”，忽然不想和她提及。
那毕竟是她父亲。
“怎么了？”
她佯装不解，继续俏皮打趣，
“王爷那一向淬了毒的嘴，竟被我意外给治好了呢。”
萧景珩被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他轻轻捏住她拿着绢帕的手，柔声说：
“等我换身衣物，别看那些枯燥乏味的书了，待会儿我弹琴给你听，如何？”
换下湿漉蟒袍，换好常服。
再回书房，她已端坐书房一隅，纤手随意拨弄琴弦。
他走近坐下。
她浅笑后，双手轻搭琴弦，手指开始舞动。
起初，琴音如潺潺溪流，灵动纯净，音符似山间露珠滑落溪水，溅起悦耳涟漪。
渐而，旋律开阔，似壮丽山水画卷展开。
萧景珩陶醉不已，却未料琴音陡变。
他听出是改良后的《广陵散》，原本舒缓的旋律急促起来，如湖面投入巨石，波涛汹涌。
她手指加快，力度加大，音符似有力箭矢，带着杀气。
旋律推进，杀气更浓。
音符如千军万马奔腾厮杀，马蹄、喊杀声震耳欲聋。
终于，在一阵轰鸣后，琴音戛然而止。
萧景珩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此曲杀心太重，不如听我弹奏《长相思》。”
言罢，他端坐琴前，修长手指轻触琴弦。
琴音初起，低沉如暗夜喟叹，丝丝缕缕的情思在空气中蔓延。
如深夜中独自徘徊的旅人，对着明月倾诉着心底的思念。
随着旋律的推进，琴音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却又不失温柔。
恰似那分隔两地的恋人，在梦中相聚，彼此相拥，诉说着无尽的眷恋。
她的目光被这琴音吸引，静静地凝视着萧景珩。
在这悠扬的琴音中，她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那些欢笑、那些温暖，都如电影般在眼前一一浮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萧景珩抬眸看向她，眼中满是深情与关切。
她微微一笑，嘴上被他传染的毒舌风格一时改不过来，再次戏谑：
“想不到铁骨铮铮的铁血王爷，还会弹教坊乐曲？“
原本一首哀怨的曲子，硬生生被他弹出铁骨柔情。
萧景珩头疼了一瞬，哀怨看她。
这女人。
他在向她表达情意，她偏偏又要刺他。
晚膳时，他硬是和她挤在一处，一同品尝如今真正意义上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他才说道：
“今日早朝，你父亲摔了御赐的鱼袋，你是不是该准备个新的给他？
江清澜微微一怔。
旋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却并未开口回应。
“若有一日你父亲与我为敌？”
萧景珩容不得她再顾左右而言他，目光灼灼，单刀直入试探。
江清澜这回轻笑出声，神色平静且坦然，“我父亲这个人，多面逢源，所图非小。”
江湛并非真正效忠于某一方势力，不过是周旋在各方之间，巧妙地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罢了。
就如那在钢丝上行走的舞者，小心翼翼却又野心勃勃。
像太后、王爷，亦或是如今风头正盛的三皇子，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而明面上，他又装作是皇帝的忠心臣子，与太子也维持着不错的关系，让人捉摸不透。
“那你？”
萧景珩紧紧盯着她，眼神中情绪翻涌，似有惊涛骇浪在涌动。
自己的这位王妃，竟有着如此超乎他想象的通透与睿智，仿佛能看穿这世间一切纷繁复杂的表象。
“最后，给他留条命就行。”
江清澜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瞬间劈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重重迷雾，那些猜忌、试探与阻难。
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