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纤维项目的稳步推进,以及苏小远加入后带来的“数据化”革命,让林枫在忙碌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然而,家里微妙的气氛却让他有些心神不宁。父亲林国正似乎变得格外沉默,看新闻时眉头锁得更紧,偶尔投向林枫的目光里,担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忐忑。
周六下午,苏小远和王胖子各自有事,林枫难得清闲,正在房间里整理苏小远给他的最新一期数据分析报告,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关联曲线。房门被轻轻敲响。
“小林,有空吗?出来一下。”是父亲的声音,比平时温和。
林枫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要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林国正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而是站在阳台边,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他略显佝偻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老旧的、漆皮斑驳的绿色铁皮工具箱。
林枫认得这个箱子,那是父亲珍藏的宝贝,里面装着他年轻时用过的各种工具:游标卡尺、锉刀、划规、几把保养得极好的扳手和螺丝刀,还有一些林枫叫不出名字的、形状古怪的小玩意儿。小时候,父亲偶尔会打开这个箱子,给他讲解每个工具的用途,眼里有光。但后来,箱子就很少打开了,被放在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爸。”林枫轻声叫道。
林国正转过身,将工具箱放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坐。”
林枫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充满年代感的工具箱上。
林国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手,摩挲着工具箱表面那些斑驳的划痕和凹陷,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这个箱子,”林国正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你爷爷传给我的。他是个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大拿,靠着一双手,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林枫安静地听着,他知道爷爷是技术工人,但细节知之甚少。
“我年轻的时候,不像你现在,脑子活络,能读书。”林国正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苦涩,“那会儿,讲究的是‘工人老大哥’,是‘咱们工人有力量’。我顶替你爷爷的班,进了机械厂,从学徒工做起。”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那时候,虽然累,但心里有股劲儿。看着冰冷的钢铁毛坯,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成精密的零件,再组装成庞大的机器,那种成就感……没法形容。”他拿起箱子里一把擦得锃亮的平口锉刀,手指拂过锋利的锉齿,“我们就信一句话,‘车钳铣,没法比;铆电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技术,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建设国家的砖瓦。”
林枫看着父亲眼中那久违的光芒,心里微微震动。他从未听父亲如此详细地讲述过过去。
“那时候,我们也琢磨着搞点‘技术创新’。”林国正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怀念的笑意,“厂里接了任务,要加工一种新材料的零件,精度要求特别高,现有的刀具总是不行,磨损太快。我和你几个师傅,就自己偷偷摸摸地改刀具的角度,尝试不同的热处理工艺……晚上就在车间里鼓捣,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被车间主任骂得不轻,说我们浪费国家财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豪:“后来,还真让我们给搞成了!那加工出来的零件,精度比要求的还高!虽然没得到什么奖励,但那份高兴劲儿,现在想起来都心里发热。那时候就想啊,咱们国家的工业,总有一天,能追上那些发达国家,咱们自己也能造出最好、最精密的机器!”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光芒也慢慢黯淡了。“后来……你也知道。厂子效益不好,改制,下岗潮……我们这些只知道埋头搞技术的,跟不上趟了。‘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风气起来了,好多我们当年视若珍宝的技术,都荒废了,设备也卖了废铁……”
林国正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把锉刀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箱,仿佛在安放一个时代的落幕。
“爸……”林枫心里有些发酸,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林国正摆摆手,目光重新聚焦到林枫身上,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期待。
“小林,你最近……捣鼓的那些东西,爸虽然不懂,什么碳纤维,什么能量场……听着玄乎。”林国正斟酌着词句,“但是,我看到你为了那个什么科技展,天天熬夜,跟小远、王浩他们一起折腾,那股认真劲儿……有点像我们当年在车间里鼓捣新刀具的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你苏伯伯(苏小远的父亲)跟我喝茶时提过一嘴,说小远觉得你弄的东西,‘可能挺了不起’。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也不知道你那个‘老爷子’到底教了你什么。但是……”
林国正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枫:“如果你真的走在一条……一条能让咱们自己的技术硬气起来的路上,爸支持你!”
林枫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林国正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虽然眼角带着皱纹,却显得格外有力:“咱们林家,从你爷爷那辈起,就是跟机器、跟技术打交道的。这根,没断!你比你爸强,有文化,脑子活,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搞工业,是正道!是能让国家挺直腰杆子的正道!”
他拍了拍那个旧工具箱:“这里面,不止是工具,也是你爷爷和爸那代人的念想。现在,该你们这代人,用你们的方式,把这个念想接过去了。”
林枫感觉鼻子有点发酸,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他从未想过,一向严肃、甚至有些古板的父亲,内心竟然深藏着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工业情怀和未竟的梦想。他的“胡闹”,在父亲眼里,竟然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
“爸,我……”林枫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哭哭啼啼的!”林国正虎起脸,但眼神里带着笑意,“男子汉大丈夫,想干就干出个样子来!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分寸!安全第一!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干!有什么难处,跟爸说,爸虽然没啥大本事,但给你搭把手、看看门还行!”
说着,他竟从工具箱底层,摸索着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样式古朴、但打磨得极其精细的合金钻头。
“这是你爷爷当年用特种钢自己磨的,处理一些硬材料有奇效。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说不定……能用上。”林国正将布包推到林枫面前,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传承仪式。
林枫接过那几枚沉甸甸的钻头,感受着上面冰凉的触感和岁月留下的痕迹,重重点头:“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和爷爷失望!”
这一刻,林枫感觉自己的肩膀上,除了系统的任务和个人的野心,又多了一份来自父辈的、沉甸甸的期望。
他的“工业狂魔”之路,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弥补父辈的遗憾,接续那份曾经炽热、而后被现实尘封的工业梦想。
这担子,很重。
但这动力,前所未有地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