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回到北镇抚司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值房时,天色已近黄昏。
值房内陈设简陋,一桌一椅一榻,以及一个用来存放卷宗文书的小柜,便是全部家当。
王铁柱正按刀守在门外,如同一尊铁塔,而“鬼影子”则不知隐在何处,或许在梁上,或许在阴影中,负责着更隐秘的警戒。
他闭目凝神,将今日提审工部郎中赵文康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赵文康那冤屈、愤怒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神,不似作伪。
尤其是当他提及曾因坚持原则,驳回了永嘉侯府欲强占城西百亩民田、并挪用工部建材以扩建别院的申请后,不久便遭人举报受贿时,那种恍然大悟继而咬牙切齿的神情,极具说服力。
永嘉侯……
林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个爵位他有些印象,与之前因行刺钦差陆炳而被皇帝下狱夺爵的那位“玄武”侯爷,虽非同一人,但两家府上往来密切,同属京城勋贵集团中较为跋扈的一脉。
若赵文康所言属实,那么这便不是一桩简单的贪腐案,而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利用北镇抚司之手来清除异己、打击报复的政治构陷!
北镇抚司的刀,绝不能被人如此利用!林峰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但这怒意旋即被冰冷的理智压下。
愤怒无用,他需要的是证据,是能摆在陆炳大人乃至皇帝面前,无可辩驳的铁证。
现有的卷宗,看似证据链完整——有“苦主”(举报的家奴),有“行贿方”(隆昌号东家),甚至还有从赵文康家中搜出的“赃银”(来源不明的银票)。
但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出排练好的戏。行贿方隆昌号东家的证词滴水不漏,对行贿时间、地点、金额、乃至包裹银票的纸张颜色都描述得一丝不差,反而显得刻意。
而那份作为关键物证的银票,虽然号码能追查到来自隆昌号的账上,但隆昌号本身就是一个背景模糊、成立不久、业务量稀少的皮包商号,其巨额资金的来源,卷宗内却语焉不详。
“反向侦查……”林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既然从赵文康这边难以找到突破口,那就从举报者和行贿方入手,看看这看似完美的证据链,究竟是在哪个环节被人动了手脚。
他铺开纸张,开始重新梳理思路,并写下新的调查方向:
一、 深挖举报者赵福。此人虽是永嘉侯府的家奴,但为何突然出面举报?是受谁指使?其近期有无异常举动,例如突然获得大笔钱财,或其家人生活条件骤然改善?
二、 彻查隆昌号。这个皮包商号的真实东家是谁?其账目资金往来,尤其是那笔用于“行贿”的银票,最初来源是何处?与永嘉侯府或其关联产业有无瓜葛?
三、 调查赵文康驳回永嘉侯府申请的具体经过。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永嘉侯府事后有何反应?
思路清晰后,林峰立刻行动。他将王铁柱唤入室内,低声吩咐道:“铁柱,你带两个面生的兄弟,换上便服,去盯着永嘉侯府后门,重点留意一个叫赵福的家奴。记下他每日行踪,接触了哪些人,有无去赌坊、妓馆等销金窟。小心些,莫要暴露行踪,永嘉侯府不是寻常地方,必有高手护卫。”
王铁柱虽性子直莽,但经过林峰多次提点,也知此事关系重大,凝重地点点头:“大人放心,俺晓得轻重,定把那赵福盯得死死的!”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接着,林峰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低声道:“鬼影子。”
一道模糊的身影仿佛从阴影中渗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峰面前,正是身形干瘦、面色蜡黄的“鬼影子”。“大人有何吩咐?”
“隆昌号那边,交给你。”林峰将写有隆昌号地址和东家信息的纸条递过去,“我要知道这隆昌号的底细,它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账房先生是谁,平日里与哪些银号、商号有往来。特别是,查清那笔‘赃银’的源头。必要时,可以动用些非常手段,但务必不留痕迹。”
“鬼影子”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搓成粉末,沙哑道:“属下明白。”话音未落,人已如青烟般消失在值房内。
安排完这两条线,林峰自己则准备调阅永嘉侯府相关的卷宗存档,并寻机向一些可能了解工部与勋贵府邸往来旧例的老吏探探口风。他深知,自己这番反向调查,定然瞒不过某些人的眼睛,动作必须快、准、狠,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或自以为高枕无忧时,打出致命一击。
窗外,暮色渐浓,京城华灯初上,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在这片繁华之下,无形的刀光剑影早已展开。林峰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压力,也感受着体内那名为“责任”与“正义”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但他既已踏上,便绝不会回头。